治平十五年,正月初一。
刑氏不住絞着帕子,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滿嘴苦澀:“奶孃,你說海陵縣主的命怎麼就這麼好呢?”大年初一誕下長子,連宮裡都驚動了,聖人的賞賜如流水般擡向曲成縣公府不說,還封了這個剛落地的小兒爲雲騎尉。雖說只是勳,又是十二轉中的第二轉,品級極低,到底領着正七品的俸祿呢!
劉媽媽看着刑氏長大,知刑氏的性子掐尖要強,熱衷於和別人“鬥”,處處都要爭先,不肯落於人後。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聲,勸道:“海陵縣主是皇家貴女,本就與衆不同,許是老天爺也要補償她先前十年所受的苦,才讓她後半輩子順風順水。”
話雖這樣說,到底意難平。
刑家並不是什麼鐘鳴鼎食的人家,早些年的邢超官還沒做得這麼大,沒有納妾的資格,許多事情也需仰仗岳家,加上髮妻年輕貌美,夫妻倆倒也有挺長一段時間的恩愛時光,先頭幾個兒女生長在這種環境裡,心氣也算平和。待到了後來,他的官越做越大,儼然親朋好友中的獨一份,岳家反過來要求他,髮妻又年老色衰,擁有名正言順納妾資格的他便置了個色藝俱全,溫柔小意的年輕女子爲媵。
邢超與妻子結髮多年,兒女衆多,長子次子都在做官,莫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妾,就是十個八個也動搖不了她大房的地位。唯獨苦了她的小女兒,被年紀差不多的庶妹比得灰頭土臉。
越是不如就越要爭,越爭就越顯了下乘,越發不如……若非前幾年範家之事鬧得太大,刑家十有八九*也會動庶妹陪嫁的主意,那她還用活麼?
嫁進蘇家後,刑氏本是歡喜的,婆婆體恤,丈夫寬和,沒哪個得臉的婢子、得力的管事敢對她使臉色,夫家又是這樣的顯貴,走出去誰都高看一眼。偏偏對比幾個妯娌,刑氏的心便似打翻了五味瓶,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
長嫂海陵縣主尊貴非凡,婆婆莫鸞尚要避其鋒芒,與丈夫不甚和睦又如何?人家腰桿子硬,如今又在大年初一誕下長子,底氣十足。
三弟妹安笙雖是一介孤女,卻有大筆財產傍身,又得到了蘇獲掏心掏肺,毫無保留的愛意,叫他往動就不敢往西。知曉母親對妻子有意見,蘇獲幾次想要搬出去,未果後兩人就搬到了較爲偏遠的院落裡,關起門來自成天地。更莫要說安笙一身書卷氣,詩情畫意,孤芳自許,與她站在一起,是個人都覺得自己俗。
四弟蘇蔭還未成婚不假,莫鸞卻頻頻上承恩公府的門,想爲幼子求娶承恩公的小女兒。
承恩公江家因太祖皇后得封,也算是大夏顯貴,偏偏這家一直以來都沒什麼出息的子弟,當然了,也沒什麼駭人聽聞的惡行,日子四平八穩,幾場驚濤駭浪也沒波及到他們。即便大家都知道江家有個遠在西域,身兼鴻臚寺少卿、吏部侍郎、黃門侍郎等實職,深受聖人看重的嫡系子弟江柏,但西域對長安人來說實在太遠,他們並沒有很明顯的感覺。
這回卻又不一樣了。
江柏回京述職,聖人擢其爲鴻臚寺卿,領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特令其入政事堂聽政。
聖人的任命一下,承恩公府的門檻就快被踩爛了,人人都知道,離他們尊稱江柏一聲“相爺”的日子已經不遠——沒錯,衛拓也可以進政事堂聽政,身上也領着一個尚書職。但他到底年輕,又不是三公九卿,論身份,論資歷,怎能和江柏相提並論?
魏王在首相、次相中做出了錯誤的選擇,白白浪費了嫡長子的親事,心中懊悔不迭,又不好明着趕這次的熱竈。好在有個願爲他鞍前馬後,平素又喜歡結交些“善緣”的莫鸞在。
由於上輩子直到過世時,江柏都好好地做着他的首相,莫鸞這輩子對承恩公府可是熱絡得很,早就將承恩公府的老夫人哄得心花怒放,就差喊她乾女兒了。若不是十數年的經營,莫鸞又時常帶着最小的一雙兒女去承恩公府做客,讓雙生子入了承恩公的眼,這門親事也輪不到她來提。
刑氏差人打聽過承恩公的小女兒,同樣是中年得女,嫡妻所出,自己被庶妹壓得喘不過氣來,江小娘子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要星星就不會給月亮,要珍珠就不會給寶石,刑氏怎能咽得下這口氣來?
劉媽媽知刑氏氣量小,聞言便絞盡腦汁地想如何勸慰她,好容易想到一茬,忙道:“您也莫要掛心,縣主生得可是蘇家的嫡長孫呢!”
明白她說得是什麼,刑氏也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來。
這兩人等着看笑話的時候,賴嬤嬤已奉了莫鸞的命令,來到秦琬的院落。
瞧着院中錯落有致的花木雕塑,再掃一眼房中的諸多陳設,本以爲自己也算見多識廣的賴嬤嬤便覺眼睛完全不夠用,一顆心也不由得揪緊了,竟連大氣都不敢出,彷彿吹口氣就將弄壞此處的珍貴物件一般。
更讓她心裡頭七上八下的,是莫鸞的要求——她要抱走秦琬的兒子,養在自己身邊。
莫鸞的理由非常明確、正當、符合社會習俗,也極爲充分:第一,她的兒女都快成家立業了,院子裡未免冷清了些;第二,秦琬在坐月子,不方便帶孩子;第三,秦琬出月子後理應肩負起管家的職責,打理蘇府上上下下的事務。莫鸞熬了這麼多年,是時候該享一享老夫人的清福了。
換做別的人家,婆婆想要抱走孫子孫女,做兒媳的再怎麼不情願,也不能說一個“不”字。勳貴、世家中更是如此,爲了自己的地位,也爲了子女的好姻緣,媳婦們往往會教導女兒甚至兒子,令她們使盡手段爭奪祖母的寵愛,不惜一切抱緊祖母的大腿呢!
本是極爲尋常的事情,放到秦琬這裡,賴嬤嬤怎麼就覺得兩股戰戰,寢食難安呢?
出乎賴嬤嬤意料的,當她吞吞吐吐地將事情一提,秦琬沉思片刻,便道:“天寒地凍的,孩子走一趟也不容易,待到春暖花開,我便將他送過去。”
賴嬤嬤原先還擔心秦琬不同意,讓自己這個負責辦事的人吃掛落,沒想到秦琬這麼好說話,心頭的大石便落了下來,滿面堆笑地奉承了幾句,心中暗道不愧是皇室出身,見識肚量就是不一樣。
一想到這一節,她的心又懸了起來。
縣主退讓得夠多了,莫鸞若是再做什麼,只怕沒人會覺得是縣主的錯……
陳妙站在旁邊默默聽着,直到二人獨處時,纔有些晦澀地說:“縣主,您就這樣輕易地——”
秦琬搖了搖頭,柔聲道:“將孩子抱過來,讓我看看。”
剛出生的孩子都是一個樣,紅彤彤,皺巴巴,小胳膊小腿倒是頗有力氣,活脫脫一個胖娃娃。秦琬逗弄着他,眼中無限愛憐,語氣卻十分平淡:“莫鸞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她只會對他好,養熟他,生分我,以爲這樣就能戳我的心窩子。剛出生的孩子什麼都不懂,由她養着也無妨,過個三五年,他記事了——”秦琬笑了笑,沒再說下去,陳妙卻明白她的意思。
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最重要得無非這三五年,事成,則大仇得報,青雲直上;事敗,則遠走他鄉,隱姓埋名,甚至茹毛飲血,苦苦等待報仇之機。對秦琬來說,這幾年更是重要,若能鬥垮諸王,扶代王上位,她就是權傾天下的嫡公主,無人敢逆,將兒子抱回來養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養熟也就是時間問題。即便養不熟,知曉母親能帶給他更大的利益,他也應當明白該傾向哪邊。
若讓魏王坐穩了帝位,魏王必會對代王開刀,秦琬不願匍匐在魏王腳下,苟延殘喘過日子,施捨對方的寬恕。如此一來,她要麼逃離長安,伺機報仇,要麼自我了斷,落得清靜,無論哪種結果,孩子放在她這裡養都不是好事。
秦琬自知事務繁忙,又有許多不能告知於人的秘密,不可能將兒子放到自己的屋子裡,任由奶孃、使女們進出。孩子說是說放在她身邊養,至少得隔一炷香的路程,小孩子又吹不得風。秦琬也不可能一天七八回,十來回地往孩子房間跑,房門開開關關,多人進進出出,說是說愛孩子,怕是會害了孩子。
放到莫鸞那兒,想去看孩子也就是兩盞茶的功夫,既然知道莫鸞不會對孫兒下手,爲何要爲這種小事與莫鸞相鬥,白白折損了自己苦心營造出來的好名聲?不過三五年,待到他記事了,該學習了,再將他接回來,也是一樣的。
陳妙見秦琬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勸,只是叮囑道:“王爺王妃那兒,您可要說一聲。”
“無妨,我上一次已經和阿孃說了。”沈曼也因此重燃鬥志,不再一味沉浸於安逸中,“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孩子由誰養,是即將到來的聖人萬壽,蘇彧和高翰若能及時回來自是最好,我看眼下這模樣……罷了,祁潤在鴻臚寺幹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