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之一姓,縱談不上秦恪的禁忌,也無異於他心中的傷疤,揭開就痛,這點秦琬早有所察覺。正因爲如此,在父母面前,她從不追問穆家。但在內心深處,她卻對所謂的穆皇后好奇不已。如今好容易逮着這麼一個機會,秦琬怎會輕易錯過?見趙九在斟酌言辭,八成想着怎麼糊弄自己,她忙問:“穆家是怎樣的人家?我聽阿耶說,天下的顯貴人家,多半分世家和勳貴,穆家是哪種?他們家都有些什麼樣的人?很厲害麼?”
她年紀雖小,說話做事卻有條有理,逐一發問,清晰明瞭,趙九還真有些招架不住,也就收起泛泛而談,敷衍秦琬的心,同樣認真地迴應道:“坊間傳聞,第一任鄭國公,也就是咱們北衙軍的第一任統領,乃是太祖的奶兄弟,與太祖從小一道長大,無論太祖落得何種境地,始終追隨着太祖,最後爲了救太祖而死去,端的是遺澤後輩。他娶的妻子雖是汝陰長公主,卻只是太祖的義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太祖怕他故去之後,有人趁勢欺凌他的家人,便將他的大女兒許給了太宗,即聖人的生母,明德穆皇后,並大力提攜他的三個兒子和另一個女婿。”
秦琬掰着指頭算了一下,大概明白了這其中的關係,卻還有些不解:“唔,什麼叫做奶兄弟?”
趙九狼狽地側過臉,尷尬道:“這……就是從小一塊長大,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
秦琬看了他兩眼,默默將這個問題記下,才笑眯眯地問:“然後呢?”
“鄭國公過逝後,長子襲了爵位,次子和幼子因是公主之子,也都封了爵,又因軍功,爵位非但晉了,還一襲三代,一襲五代。第二任鄭國公嫡出的有四兒一女,女兒即四年前過逝的文德穆皇后。長子是現任的鄭國公,太子太保;次子軍功赫赫,受封武成郡公,爲安西大都護,鎮守西域,以保商路通暢!”說到這位威名赫赫的將軍,以趙九的冷靜自制,也露出一絲神往之色,憧憬和激動之情怎麼都掩不住,“好男兒生於世上,就當像武成郡公一般,安邦定國,做出一番功業來!”
武成……郡公?
阿耶說過,商時有個武成王,乃是紂王的師弟,手握重權,威名赫赫。但這人最後是降了周的啊,這個封號,是不是……有些奇怪?
說起來……
“鄭國公的封邑在哪裡?”
“啊?”鄭地不就是鄭地,還有很多麼?
看出趙九的疑惑,秦琬歪着腦袋,很認真地伸出手指,一一算給他聽:“鹹林、新鄭、啓封、邴、南鄭、滎陽、南陽……所以說,究竟是哪個鄭地呢?”
聽她報出這一連串名字,趙九登時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好。
秦琬見狀,還以爲他不信自己,急急道:“宣王之弟友封鹹林,號鄭國,此乃鄭的起源;後鄭國被韓所滅,建都新鄭;子魯逃往啓封,爲緬懷先祖,以鄭爲姓,故啓封亦可成做鄭地。邴曾被周王室交予鄭國管理,以宗室駐守;南鄭……滎陽……南陽……”她一邊解釋,一邊有點沮喪地埋下臉。
高祖父呀高祖父,您爲什麼要弄個這麼麻煩的封號呢,像什麼代王,譙國公,汝陰長公主,一聽就知道地方在哪裡,多省事啊!上溯周王室的封號,永遠都這麼讓人頭疼,這個地方可以,那個地方可以。弄得她背書背得糊里糊塗,一不留神就鬧不清哪裡是哪裡,阿耶解釋了好半天,她才大概弄明白這其中的關係呢!
想到這裡,她又有點失落。
阿耶說,他之前的封號是代王——代國位於大夏的最北方,與異族接壤,苦寒貧困不說,還時不時要遭受異族鐵騎的侵擾。不僅如此,諸位叔叔的封號多是周王室所封,“代”之封號卻是商王室所封……縱她還不大明白這其中的微妙含義,卻也清楚,世間禮儀多半由周禮而來,縱周王室覆滅多年,亦能算得上“正統”。故,與“前朝”有關的,未必是什麼好事。
因心中想着這些事情,秦琬的小臉皺成一團,看上去很有些故作大人的模樣,十分可愛。
趙九見秦琬一本正經地和自己解釋這些地名的來源,出處,掌故,看那架勢就知道不是胡謅的,問題是自個兒越聽越迷糊,幾乎像在聽天書,糾結了好半晌,方頹然道:“屬下,不知。”
他天生力大,與人爭鬥從未落過下風,又因經歷之故,沉穩過人,洞悉事情,心中本十分自負,認爲自己欠缺得不過是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罷了。對於那些手無縛雞之力,遇事也談不上沉穩的文人,趙九是頗爲看不起的。如今見秦琬小小年紀,提出的問題又不刁鑽古怪,竟能問倒自己,免不得生出幾許狼狽之意,覺得自己腹內墨水實在太少,見過的能人也不夠多,纔會這般妄自尊大,掂不清自己的斤兩。
秦琬見趙九的神情,歪了歪腦袋,有些奇怪。
咦?趙九郎怎麼突然和沒氣了一樣?我說錯了什麼嗎?
很顯然,在“學問”這一點上,這兩位都有所誤會。
代王秦恪飽覽羣書,博聞強識,卻因畏懼穆皇后威勢,唯恐旁人以爲他也要爭一爭那張椅子,是以從不敢表露自己在經史子集上的學問,諸般雜書倒是信手拈來。加上他本能地有點畏懼高高在上的父皇,回答問題時有些磕磕巴巴,聖人又多半問些民生、政務方面的問題,他只會照本宣科,絲毫不動變通。這就導致他被聖人責罵的時候多,讚揚的時候少。久而久之,便給大家留下一種“代王雖愛舞文弄墨,本身造詣卻並非特別高,到底還是不務正業”的印象。事實上,秦恪涉獵之多,涉及之廣,本就是少有人及的,光他背得滾瓜爛熟的書籍便有千本之多,更不要說那些回憶之後能記起來的文章和片段。若他不做這討人嫌的皇長子,生在了世代書香的家庭,名震士林不在話下。
流放到彭澤之後,秦恪心中苦悶難言,沈曼不准他下地,一個人忙裡忙外,操持家務和田地,未免力有不逮,就將女兒交給他帶。秦琬又極爲聰慧,還不會走路,便能開口說話;連筆都拿不起,已經會背蒙書。秦恪本就對女兒愛若珍寶,見她如此天賦,更是不忍荒廢,就天天教她念書,恨不得將自己一身所學傾囊相授。
彭澤荒僻,筆墨紙硯數量有限,有錢都買不到,衣物也不多,沒辦法頻繁換洗。折樹枝在地上寫字,才教女兒認幾個,秦恪便先紅了眼眶。最後還是沈曼想出了辦法——讓秦恪先教秦琬背書,背上幾十本,認識幾千字。等她年歲再長成一點,手腕有力氣寫字,不至於將墨水弄得滿手滿身都是,這纔開始描紅。如此一來,文房四寶的用量被壓縮到最少,生活纔不至於顯得那麼窘迫。這也就造成了秦琬小小年紀,生僻複雜一點的字還認不得,卻已能將許多晦澀文章倒背如流的奇特情狀。
這般囫圇吞棗,純粹出於無奈的教育方式,與世家、大儒那種學不厭精,文章講千遍尚不嫌多的教育方式截然不同,趙九不知內情,雖看得出秦恪將女兒當做兒子一般教導,卻也明白彭澤縣的書籍少得可憐。在他的印象中,能將三五本書倒背如流,已經是非常有學問的人了。見秦琬在偏僻之地,條件艱困,小小年紀都有這般學問見識,趙九免不得想到了許多代代出名士的世家。拿秦琬一做比,想想那些身處富貴鄉,典籍家中藏的世家子弟該是何等有學問,也難怪以他的自傲,尚會自慚形穢。若他知道與秦琬一般年紀的世家子弟,一本論語真正讀完的都不多,想必會欣慰不少。
瞧着趙九因自己的話,心情不怎麼好的樣子,秦琬想了想,做出很感興趣的樣子,追問:“你剛纔說,第二代的鄭國公有四兒一女,可你才說了兩個,另外兩個呢?”
“另外兩個……”趙九心中不屑,口吻也是淡淡,“聖人賜了縣公的爵位。”
察覺出趙九的冷淡,秦琬有些奇怪。
同樣封官拜爵,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爲何趙九對鄭國公的幾個兒子,感官差距如此之大?難不成就因爲前者是因軍功得的爵位,後者是恩賞的?也對,自己掙來的東西,自然比別人送的更穩當,拿着也更心安理得。
不知道世間有兩個詞語分別叫做“羨慕”和“嫉妒”的秦琬,以爲自己找到了趙九情緒變換的緣由,暗暗記下這件事,心道裹兒以後纔不拿別人東西呢,想要什麼,自己去爭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