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一聽君無過說要走,沉水一下子慌了,跟着站起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我沒有這意思,我找你商量,是想問問你這麼做會不會不太好,有沒有稍微委婉一點的做法,不會讓他們出了宮被人看低,反而過的不如現在。”
君無過被她硬拽得坐回原位,無奈地道:“他們有的是俘虜,有的是流民,既然肯做你的面首,一開始便已做好了被人看低的準備,只要送出去了,肯定過的不如現在,這有什麼會不會的。”
沉水抿了抿脣,躊躇道:“其實……其實我留下樂先生,是想要他幫我一個忙。”
對不起了樂非笙,你受累背個黑鍋吧,回頭再補償你,她在心裡默唸幾句,鼓起勇氣,開始胡扯。
“我很早就聽人說起過他,他看起來就是個樂師,但其實不然,具體的……我不方便對你說得太細,你只需記住一件事,我對他沒有情,讓他以面首的身份留下,只是不想被人懷疑,所以他對下頭的丫鬟這樣那樣,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默許了。”
這話一說,君無過的臉色果然好看了不少,他凝視着沉水神情焦急的臉好一陣子,最後輕輕捧起她的臉,嘆道:“對不起,沉水,是我太沖動了,你做事自然會有你的理由,我不該問這麼多。”
沉水趕忙笑着寬解:“別說什麼對不起了,只要你不走,就比什麼都好了。”
君無過眼眸深沉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道:“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就不會走。”
面對如此深情的承諾,沉水卻莫名地想到了十分荒誕的一點——你要是走了,過幾個月我行成人禮的對象會變成誰?碧落之神在上,這種事沒個溫柔體貼有耐心的真不成啊,君哥哥,就衝這事你也不能走!
醋罐子收拾好了,君無過的心情也明朗了不少,坐着陪她詳細勘定了面首遣散計劃的各種細節,還建議她最好等玉寰舒回來了再動作,一來那些混飯吃的傢伙萬一要是耍賴不走,以沉水的性子定是壓不住的,還是得有個鎮得住場面的人在才行,二來麼,現在急着攆人走,樂非笙必然要被扣上個紅顏禍水的帽子,既然請人幫忙,還是別壞了人家名聲比較好。
沉水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便都答應下來,商量完這件大事,兩人又一塊兒吃了午飯,君無過纔在雲解憂的眼神威脅下依依不捨地走了。
遣散面首的事沉水不打算太早告訴雲解憂,怕她又說自己不好好養傷成天琢磨些有的沒的,於是當她隨口問起自己和君無過聊什麼聊得這麼開心時,只敷衍了幾句,喝了藥,雲解憂也就離開了。
雲解憂走後,沉水正打算再斟酌一下面首們的去向問題,忽地發現自己壓在硯臺下的那張名單不見了!
要是名單上只有人名和一些圈圈點點那倒也罷了,可她在寫的時候爲了方便回憶和區分,連他們每個人的過去也簡要地寫了幾筆,而這些信息,除了他們本人,宮中應該是再沒別人知道的,尤其是那些俘虜,更是絕對不會將這麼丟臉的過去端出來和人說。
不見了名單,沉水立時就慌了,如果這些信息落入叛徒的手中,那此人就可以利用名單上這些人的軟肋,威脅他們爲自己做事,這些有着不堪過往的面首爲了保全自己的顏面,說不定反而會成爲自己的心腹大患。
一想到這點沉水就感覺頭皮發麻,立刻叫來四個丫鬟詢問名單下落,抱着一絲僥倖,興許只是她們中的一個當成廢紙給扔了呢?
但詢問下來的結果卻是令她手腳冰涼,四個丫鬟都說沒見過這麼一張紙,含光正說要不要去問問今天來過樓裡的人,沉水立刻就制止了她,裝作不甚在意的樣子道:“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丟了就丟了,回頭重寫一份,都做事吧。”丫鬟們便依次退下了。
不是被丫鬟們當做廢紙扔了,也不可能是被風吹走了,那就是說今天來過樓裡的人,有人故意把名單拿走了。
光風霽月四個丫鬟自然包括在內,過來送藥的雲解憂也逃不脫嫌疑,並且……她來的時候君無過還沒有走,自己因爲不想她知道,她在的時候一直沒有看過那名單一眼,君無過也是完全有可能趁自己沒留心,將名單藏在身上帶走了。
會是他們倆中的一個嗎?
沉水只覺渾身一陣陣冒冷汗,六神無主地坐了一會兒,起身搖了鈴,待含月上來問有什麼吩咐時,她便硬着頭皮命令:“去把不苦大師請過來。”
四個丫鬟,連同兩個與自己關係親密的人都擺不脫嫌疑,樂非笙又剛來不久,是好是壞都還難斷定,此刻能夠幫着參詳的人,竟是隻有那個臭和尚,想到這一點,沉水就恨不得跺腳捶桌,自己嘴上說自己會不要他插手,結果還是無法摒棄個人感情去思考,打從心底裡,就不願意接受雲解憂和君無過會是叛徒的這一猜想。
含月很快就回來了,支支吾吾半天,沉水才搞明白,原來這一代高僧竟然受刺激過度,在轅臺上玩起了坐禪,發誓三天三夜不會挪動半下,所以請也請不來。
這一個二個的,不想着替自己分憂解難也就罷了,還個個玩起了派頭,輪着請不動!
沉水出離地憤怒了,不顧含月的一再勸說,一甩衣袖就衝出了樓,馬車也不坐,大步流星地朝轅臺趕過去。
那是她三年後將要殞命的地方,如果沒有必要的原因,她根本一點兒也不想接近轅臺,於是一路奔來的怒火在那層層高起的石階面前硬是化爲了怯懦,沉水僵在轅臺下,半天邁不出腳步。
跟在身後跑得氣喘吁吁的含月牽着她的袖子小聲央求:“公主,咱們回去吧……”
沉水搖了搖頭,定定地看着那一級級石階,過了好久,終於鼓起了勇氣,踏了上去。
只要足夠小心,就不會重蹈覆轍,沒什麼可怕的,她不斷安慰着自己,未來的三年之中,自己還要在這裡陪娘舉辦年宴,要在這裡登基祭天,怎能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百級石階走完,沉水抹去額上的細密的汗珠,站在轅臺邊緣靜靜地看着碧落宮前山。
在那些高低錯落的屋檐下,沒有不懷好意的瑞國鐵騎伺機而動,只有勤勤懇懇的碧落官員,在爲國事奔波操勞。
她還有三年的時間來改變未來,有三年的時間來扼殺叛徒的陰謀,保護這座碧落宮,保護全祥國的子民。
她不知道陰謀自何時開始,亦不知道叛徒究竟是何人,眼下能做的,只有防,只有試,身邊都是立場曖昧的人,眼下唯一能信任的……
沉水深吸了一口氣,收回遠放的目光,向後擺了擺手,含月乖乖地退下了轅臺,留她一個人走向轅臺中央。
整齊的青磚檯面上,那人盤腿打坐,腰板筆直,雙目輕闔,手合十在胸前,如同一尊靜坐的佛像。
如此模樣,誰信他不擅長入定?沉水無聲地笑了笑,走到他身後,遊鴻殿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等着。
不知過了多久,天逍終於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打着呵欠活動上身,沉水方纔出聲問:“爲何跑來這處坐禪?”
“誒?”天逍聽到她聲音,猛地回過頭來,結果久坐的腰被這麼一扭,咔嗒一聲,整個人向後摔得四腳朝天。
沉水也不去扶他,仍舊坐在臺階上,重複自己剛纔的問題:“爲何跑來這處坐禪?”
天逍千辛萬苦爬起來,一邊捶着兩腿一邊答道:“自然是……爲了反省,我回去認真想過了,當日之所以惹得公主大發雷霆,下令將我吊在樹上,歸根結底,還是因爲我這個和尚當得不太稱職,該靜的時候靜不下來,所以決心狠狠懲罰一下自己,就來這兒坐禪了。”
對於他的避重就輕,沉水已經十分熟悉,遂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本也不能指望他答出什麼驚天動地的答案,自己三年後死在這兒的事,他又怎麼會知道,怎麼可能避嫌。
倒是天逍對她的親自到來受寵若驚,反問道:“你呢,怎麼想到來這裡,是來找我?你一個人跑出來的?雲姑娘會生氣吧。”
沉水淡淡回道:“她生不生氣關我什麼事,我是公主,娘不在宮裡,就是我最大,我愛上哪兒去上哪兒去,她還管得到我了不成。”
這話與她平日對雲解憂的態度大相徑庭,天逍嗅出了幾分不對勁,便拖着兩條抽筋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邊坐下,認真地問:“發生什麼事了,怎麼突然這麼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