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天逍再一次搬着大小傢什衝進素竹小樓,以含光爲首的四個丫鬟都表現得見慣不怪,年紀最小的含月甚至羞答答地上前問需不需要幫忙,不過被婉言謝絕了。
沉水只略慢了一拍,趕回自己的住處,就看到死不要臉的臭和尚已經把牀鋪好,佛像擺好,甚至點上了三炷香,正在咪咪嘛嘛念着聽不懂的經文。
天逍沒有注意到她上樓來,仍舊雙手合十,雙眼輕合,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上,誦經禱文,儼然一副得道高僧的風度。
沉水忍不住想,如果他一直是此刻的模樣,沒有動不動就說些肉麻話,也不會動手動腳,自己是不是能夠相信他呢?他表現得越是熱切,自己就越是害怕,怕他其實心懷不軌,怕他其實另有圖謀,說到底,無非是怕自己再次受騙上當,把心交出去,卻換來一杯毒酒。
回想不起仇人的面孔令她無數次感到挫敗,卻又無能爲力,明知道草木皆兵只會讓自己累垮,還是無法安寧。
或許自己其實是渴望相信娘和師父以外的某個人的吧,所以纔再一次又一次發現疑點的時候,心力交瘁,既慶幸,又失望。
“已經收拾好了?真快呀,”就在她發呆分神的一會兒,含月端着一銅盆熱氣騰騰的水上樓來,熱情地招呼道,“奴婢打了盆水來,大師快擦擦汗吧、啊!公主!”直到跨進了門,才注意到沉水就在一旁站着,嚇得手裡一盆水端不住,咣噹一聲灑了滿地。
天逍被這陣仗驚醒過來,一轉頭,就看見含月跪在一灘熱水中不住地朝沉水磕頭,結結巴巴喊着公主饒命。“怎麼回事?”他比劃着手勢用口型問。
沉水倒沒有責怪她的意思,還彎腰將含月攙了起來,又讓她不用收拾了先下去,待人走了,才豎起眉頭叱道:“怎麼回事?你還好意思問,明明是個出家人,卻連我樓裡的丫鬟都不放過,像話嗎?”
“我哪有!”天逍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喊冤,“我佛有眼,你這可真的冤枉我了,除了你,我對着別的姑娘連眼皮都不擡一下的!”
“……這是什麼值得在佛祖面前誇耀的事嗎?”
天逍急得口乾舌燥,伸手去桌上抓茶杯,卻發現裡頭沒水,只好作罷,沙啞着嗓子繼續申辯:“我真的沒做什麼,爲什麼你總是信不過我,一會兒說我喜歡這個一會兒說我喜歡那個,我看起來像那種朝三暮四的人嗎?”
說到後面都喊出了破音,沉水聽得眉一皺,忙制止他的長篇大論,叫了含風端茶上來。
含風放下茶杯後,又一副要說不說要走不走的樣子,沉水猜到她是要替含月求情,便索性直截了當地道:“讓她不要多心,灑了一盆水而已,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下回端穩了就是了。她要是還哭就勸着點,哭多了對眼睛不好。”
“是,奴婢知道了,多謝公主!”含風鬆了口氣,又看了一眼坐在沉水對面的天逍,方纔欠了欠身,端着托盤下樓去了。
殊不知那多餘的一眼又讓沉水本來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加惡劣了,茶也不喝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起身就走。
天逍捧着杯子慢吞吞地問:“你就這樣摔了杯子走人,是在告訴我你吃醋嗎?”
沉水冷笑起來:“吃醋?你以爲你是誰?我原來的那些面首,隨便挑一個出來也勝過你七八分,從來只有男人爲我吃醋,你還指望我吃你的醋?”
“那你這麼生氣到底是爲的什麼?”天逍好整以暇地問。
……是啊,爲什麼呢?
沉水忽地就答不上來了。
之前曾親眼撞見樂非笙和絳珠摟在一塊兒嘴對嘴地喝蜜水,君無過更是和棋居的兩個丫鬟走得近,時常有說有笑毫不忌諱,自己從來沒有爲這類似的事生氣過,爲何同樣的事攤在天逍的頭上,自己會這麼火大?
“想不通就別想了。”
冷不防被從後面抱住,剛要掙扎,就被咬住了一邊耳廓,沉水差點腳下一軟跪下去,大驚失色地低聲喝道:“你幹什麼!”
……太可怕了,他竟然連自己最怕被咬耳朵也知道。是知道,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的?
“不幹什麼不幹什麼,”天逍只在她耳朵尖上小咬了一下就鬆開,笑眯眯地道,“我想起來了,如果你非要說我做過什麼勾引你樓裡丫鬟的事,應該只可能是大半夜的你帶着他們闖進來,正好碰上我在洗澡那次。”
沉水被他剛纔那一口咬得半邊腰都是酥的,想逃又掙脫不開他的胳膊,心中惡念頓起——你以爲就你會調情?今晚就讓你去沖涼水!
打定主意,乾脆就不掙扎了,還反手捏着他的下巴,挑釁地晃了晃:“美人出浴,欲露還羞,怪不得從那晚上起,丫鬟們看你的眼神都和過去不太一樣了,當真是一代絕色,佛門奇葩啊。”
天逍不知有詐,還深表贊成地點了點頭。
給你插朵花就不知道自己是牛糞了,沉水竊喜着,正要再揶揄幾句勾引他,忽地耳邊一熱,被他的脣貼過來,小聲問:“連丫鬟們都心動了,爲何你還是無動於衷?是不是當時你心裡只有破落王爺,沒看仔細?”
還沒來得及把那要命的熱源推開,身子已經被扭轉過去,對上他別有深意的笑臉,忽地有種不妙的感覺。
“不如這樣,我們到裡面去,我脫光了給你好好看看?”
樓下正在安慰含月的三人猛地聽到樓上傳來一聲怒吼:“你給我滾——!”接着頭頂上的天花板發出一陣劇烈的顫動,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汗毛倒豎,噤若寒蟬,猜測着樓上到底有發生了什麼變故,好奇,卻誰都不敢冒這個險上去看。
沉水卻是真的被氣炸了肺,這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比臉皮厚,她還是輸給這死不要臉的大賴皮蛋了,連“脫光了給你看”這種話都說得出來,他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狠狠地把門摔在他臉上後,沉水一屁股坐在椅子裡,撫着額頭,有氣無力地自言自語:“娘到底是被灌了什麼迷魂湯,居然讓這麼個人留在宮裡。”
她的疑問很快便有了解答,因爲第二天一早,快馬急報,玉寰舒班師回朝,午前便可抵達王都。
沉水一身隆重場合纔會穿的禮服,藏青色的錦緞上繡着大紅的鳳凰紋樣,長裙曳地,袖擺扶風,只露出纖細的頸和瑩白如玉的肩,氣質與嫵媚並存,往轅臺上一站,便是風華絕代。
只是她略顯稚嫩的少女臉龐上欠缺了些自信和傲氣,與那遠遠地策馬入宮來,大紅龍袍紅纓冠的女將相形見絀了。
騎馬走在隊列最前面的正是祥國女帝玉寰舒,將近不惑之年的她眼角雖有了些皺紋,但風韻猶存,雪肌丹脣,明眸有神,一眼掃過來便是帝威十足,朝臣宮奴跪了滿地。
“恭迎陛下歸來!”沉水朗聲高宣,俯首在地的羣臣立刻齊唱:“吾皇萬歲!”
玉寰舒在臺階前勒住了馬頭,一個瀟灑的翻身下地,馬倌立刻將馬牽走,她領着身後百數名將軍、副將,在滿朝文武的迎接下昂首挺胸走上了轅臺。
沉水看着她走近自己,臉上依稀還是記憶中那慈愛的微笑,心潮澎湃不息,只恨不得拋了公主的形象不要,撲上去緊緊抱住久別的孃親。
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忽地被包覆住,君無過不着痕跡地挨近了她,低聲道:“切莫衝動,大家都看着呢。”
沉水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勉勵讓自己維持鎮定,面帶微笑地領着玉止霜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