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劉備也一直在反思,爲何自己自起兵以來,雖然信義之名著於海內,卻始終無法有立足之地。徐州得而復失之後,顛沛流離,四處奔走。自弘農來投奔袁紹,也是迫於形勢使然。好在袁紹和袁譚,對劉備都禮遇有加,袁譚甚至劃出四縣給劉備用於養兵。劉備心裡很清楚,這是因爲袁紹敗於曹操之後接納自己以增強實力,而袁譚多半也是如此。
袁紹病重之時,劉備便親自趕往鄴城探望,多少也與審配等人有所接觸。然而審配等對於劉備只是表面客氣,那種骨子裡的疏離和冷漠,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
究其原因,劉備認爲一方面是因爲自己實力較弱,而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自己出身太低,纔會被這些世家大族所輕視疏遠。非但是自己,關羽、張飛也是出自寒門,糜竺不過一富商,麾下又有何人是出身於世家大族呢?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劉備便有些明白,爲何當初在徐州時,陳登也好,陳宮也好,爲何都與審配等人的表現相差無幾。缺乏世家大族的支持,一直就是自己的軟肋啊!
因此當得知袁紹死後沮授辭官回家鄉廣平,劉備便立即追到廣平登門求教。對於劉備來說,他現在亟需沮授這樣的謀士,更需要獲得北方世家大族的認可和支持。至於反對者,他是不吝於舉起刀槍的……
沮授的提議,使得劉備怦然心動之後,立即有了豁然開朗之感。如今的形勢,比之當初在荊州時看似相仿,實則大不相同。
在荊州時劉備雖然同樣爲客將,但劉琮對他嚴加防範,南陽又被劉琮經營的滴水不漏。回想以前在新野四處拜訪名士,結果卻到處吃閉門羹的日子,相比而言,袁紹袁譚對自己可謂待之至厚。
彼時蔡瑁叛亂,劉表身死,劉備恰在襄陽,本有心渾水摸魚。然而劉琮反應神速,城內又有蒯越、王威等文臣武將反抗蔡瑁,劉備審時度勢最終改變主意,也幸虧如此,纔沒有被劉琮順帶給消滅了。
而如今袁紹病故之後,審配等人假託遺囑,擁立袁尚,在劉備看來正是內亂之兆。不過面對如此錯綜複雜的局勢,自己當如何應對,他卻並無多少把握。除了要考慮自己的實力之外,劉備還要顧慮北方的這些世家大族,會不會強烈反對自己。
能夠得到沮授當自己的軍師,劉備頗爲欣喜,而且稍一思忖之後,便覺得沮授的這個建議,很是可行。
不過沮授方纔所言,只是個初步計劃,他沉吟片刻,接着對劉備說道:“將軍遠來,士民未附,然將軍知名於世,豪傑賢人多有追隨。若得冀州,則可遣使以通天子,然後拒曹操、結劉琮。擇精銳以屯黎陽,務農逸民,繕治器械,廣納英雄,精練士卒,內修文治,外御強敵。如此數年,將軍據數州之地,擁百萬之衆,誰可撼之?”
這“廣平策”的核心,便是拒曹操、結劉琮。當然前提是取得冀州,唯有如此,劉備纔有實力與曹操抗衡,也纔有與劉琮南北夾擊曹操的資本。至於並、幽、青三州,則以冀州爲核心。若得冀州,何愁其他三地不平?至於如何佔據冀州,沮授方纔已經給出了計劃,能否執行,則要看劉備了。
對此劉備卻有些信心不足,他遲疑道:“袁青州待備雖厚,然借兵之事,恐難成功。如今形勢未明,他如何肯將兵馬借給備?再則袁公病故,曹操豈會坐失良機?其必領兵北上,到時候備又當如何應對?”
沮授說道:“將軍無需多慮,袁青州若欲自立,必會借兵給將軍,以將軍爲援,怎會不捨得兵馬?至於曹操,若領兵北上,則正可以爲藉口,出兵經鄴城南下。彼時將軍襲取鄴城,袁青州領兵奔赴黎陽據守,只要能將曹軍抵擋一時,將軍便可引軍增援,何愁曹軍進犯?”
劉備斟酌片刻,頷首道:“既如此,備這邊擬表,表袁青州繼任。”
上表是爲了向袁譚表明自己的態度,在未送到許都之前,袁尚等人自然不會知曉。不過劉備與袁譚相厚,領大軍經鄴城,必然會引起審配等人的懷疑和戒懼,所以劉備還必須做出調解的姿態,好麻痹袁尚等人。當然這些事情,都必須立即着手去做,劉備第二天,便帶着沮授先往鄴城而去。
半路上劉備便收到消息,袁譚因未能繼承袁紹官職爵位,勃然大怒,自稱車騎將軍,領兵出南皮,氣勢洶洶的往鄴城而來。
廣平在鄴城以北,距離並不算太遠,數日之後劉備和沮授等人便進了鄴城。
袁紹在河北所行寬仁之政,在其死後士民多有自發爲其帶孝號哭者,鄴城之內也是處處縞素。
再度哭祭袁紹之後,劉備請求與袁尚於側室相談。審配等人因不放心,便陪坐一旁。倒是沮授在袁紹靈前悵然若失,只是不知他心裡,到底有何感想,是恨袁紹不用其計,還是恨自己當初沒有再堅持?然而這些都是他內心中的隱秘之想,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賢侄得繼將軍之號,本是家事,毋須他人多言。然承蒙袁公接納厚待,備不忍見汝兄弟反目,骨肉相殘,故此不避嫌疑,特來向賢侄分說。”劉備落座之後,神色悲慼的對袁尚說道。
袁尚到底年輕,聞言坐直了身子正要說話,卻聽審配冷笑一聲,對劉備問道:“豫州此來,意欲替袁青州鳴不平嗎?”
“非也!”劉備瞥了他一眼,正色道:“豈不聞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今袁公屍骨未寒,強敵在側,若兄弟彼此相爭,豈不是給外敵以可乘之機?備雖爲藩籬,亦知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懇請賢侄允備往南皮以說青州,使其收兵,不至內亂!”
他這番懇切言辭再加上鄭重神態,使得袁尚有些摸不準了,不禁將目光投向審配,想看看審配等人如何判斷。
審配和逢紀都覺得劉備雖然說的有道理,可他這麼做,真的是出於好意嗎?
狐疑的看了眼劉備,審配沉吟道:“豫州亦知明公在時,最愛者公子也,分遣大公子鎮守青州,便可見其心跡。今青州領兵自南皮而來,所爲者何?無非以其爲長,欲爭明公所遺而已!然長幼之分,豈爲定勢?劉荊州亦非長兄,劉琦卻能甘於讓賢,青州爲何不能?”
他這話就有些強詞奪理了。劉備心頭冷笑,忍不住看了眼袁尚,心中暗道,論相貌你倒是有副好皮囊,可和劉琮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拿什麼和劉琮比呢?
心中雖然這麼想,但劉備面容肅然,對審配說道:“備也是如此認爲,然而這個道理辛評、郭圖會對青州言及否?備實不忍見兄弟相殘之事,願往說青州,使兄弟重修舊好,共圖曹操!”
“好!既如此,便請豫州前去!”袁尚聽了連忙對劉備說道。他其實並不如何懼怕兄長袁譚,但方纔劉備一說,他也覺得如今曹操才最爲可慮,所以便急忙答應下來。
審配和逢紀對視一眼,雖然並不十分相信劉備,但見袁尚已經答應,也只能默認了。
待劉備和沮授離開之後,審配捏着鬍鬚疑惑道:“要說劉備欲對付曹操,可信!但青州待其一向優厚,何以此時卻會勸說青州退兵?”
逢紀眯着雙眼,思忖片刻說道:“我看劉備是怕內亂一起,他在青州難以自處,故此纔會前去勸說。”
“且看他能否如其所言勸說退兵,若是我那兄長執意要來一爭高下,又怕他甚麼?”袁尚倒是信心滿滿。這也難怪,袁紹死後他既然繼承了官職爵位,所掌握的人馬比之袁譚,要多出許多,再加上二兄袁熙所領將士,怎會懼怕袁譚?
其實以逢紀的智商,原本是能夠從中看出一點端倪的。劉備這些年來的事蹟逢紀豈能不知?然而他和審配假託遺囑,擁戴袁尚本就心虛,否則方纔審配也不會在劉備做了那番表態之後,仍然畫蛇添足的找藉口。很多東西逢紀其實看的非常明白,只可惜太愛弄權,高智商沒有用到正地方,這時候一心虛,自然就有所遺漏了。
旁的不說,沮授在袁紹剛死就跑回老家,爲何現在卻又與劉備一同出現?方纔相談之時,沮授雖然未曾參與,但他們二人的關係,顯然另有隱情。只是方纔劉備一頓忽悠,逢紀和審配都把此事給忘在腦後,再想詢問時,人家都出城而去了。
這些疑團逢紀和審配並沒有互相交流。在逢紀看來或許是劉備請了沮授出山,不過那又如何?少了沮授分權,他還巴不得呢。即便沮授不辭官而去,逢紀和審配也會聯手將其趕走。審配心中所想與他差不多,如今袁尚爲主,正是他二人大權在握,大展宏圖之時,豈容旁人來分一杯羹?
於是在這樣的默契之下,逢紀和審配二人對於沮授之事,竟然提都不提。
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將死於沮授之計,恐怕說什麼也要派兵追上去,將沮授剁成肉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