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內外,因數日風雪而被白皚皚的積雪覆蓋,今日雪霽天晴,城內便多了許多行人。臨街的食肆,也迎來了數日不見的客人。擺在街邊的小攤則讓本就不怎麼寬敞的道路愈發逼仄,但那攤子上的零碎吃食,卻引得隨父母出行的孩童頻頻回首。
巡城的士卒從房屋後的溝壑中鉤出凍得僵硬的死者,合力擡到大車上,青紫潰膿的雙腳露出車外,朽爛的草鞋墜落在地,散成一團草屑,被風一吹,便飛得不見蹤跡。
“聽說,這次真是要南下了。”瘸着一條腿的年長士卒,一邊拍打着褲腿上的污雪,一邊喘着粗氣說道。
與他搭夥的是個不滿二十的青州漢子,矮小精悍,卻殘了一目,聞言“呸!”地吐了口濃痰,扭頭對瘸子說道:“自今年三月便有傳言要南下,傳到現在耳朵都起繭子了,也不見大軍出動。”
與被俘至此的青州漢子不同,瘸子早在初平年間就投入軍中,後來在界橋一戰中傷了腿,傷好之後雖然落下殘疾,但仍留在軍營裡,對於袁紹頗爲忠誠。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說道:“這回卻不同了,據說那劉南陽派了使者,持親筆書信而來。袁公這次只怕會下定決心,與荊州南北夾擊,聯手攻滅曹賊。”
“劉南陽?可是那個千里遣使迎甄氏的劉琮?”青州漢子涎着臉問道:“老哥哥,那甄氏果真是個美人兒嗎?小子一向人說起此事,心下疑惑,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黃毛丫頭,如何就引得那個什麼劉琮如此念想?”
瘸子恰是中山國人,雖然早年便離家從軍,但此時聽了這漢子的言語,仍然驕傲的一挺胸脯,說道:“那還能有假?說起這甄氏,從小便聞名鄉里,哼,可惜卻被劉南陽先下手奪去,不然我尋思,袁公的兩位公子,應……”轉頭看看青州漢子,大搖其頭:“好好的,如何說起這個?莫非你小子也想娶媳婦了?”
青州漢子臉色一黯,嘆道:“流亡囚徒,又殘了一目,豈敢有非分之想。”
“軍中漢子少隻眼睛有什麼打緊?沒聽說曹賊麾下也有個獨眼將軍夏侯惇嗎?”瘸子安慰地拍了拍青州漢子的肩膀,說道:“只要你肯忠心事主,還怕沒有機會建功立業?明日我便去尋管營校尉,讓你去當戰兵,以你這情況做個弩手當綽綽有餘,只是你敢不敢再上陣廝殺?”
那漢子一梗脖子:“有何不敢?俺想過了,至少也要撈個校尉噹噹,纔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瘸子被他這志向逗得哈哈一笑,彎下腰用鉤子將坡下的屍體往上拖拽,嘴裡說道:“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你將來若是富貴了,可別忘了今日與你一起收屍的老兄弟!”
“俺可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青州漢子將信將疑的問道:“這回可是真要南下嗎?”
身在大將軍府中的袁紹,此刻也在捫心自問這個問題。
自今年春天消滅公孫瓚以來,袁紹見劉琮兵圍許都,曾有意南下攻許,在監軍沮授的勸說下,有些猶豫,後來郭圖、審配力勸之後,袁紹本已下了決心,但隨後曹操遣使入鄴城,使得袁紹又動搖了。
如此反覆,讓沮授頗爲無語,後來別駕田豐也曾勸說袁紹南下,但當時又恰逢袁紹幼子得病,袁紹心煩意亂之下,以此拒絕出兵,田豐舉起柺杖擊地嘆道:“唉,大事去矣,趕上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竟然因爲小孩子生病而坐失良機,可惜啊!”袁紹聽說之後,很是憤怒,從此漸漸疏遠田豐。
及至劉備背叛曹操復奪徐州,曹操領兵親自往徐州討伐劉備時,田豐又向袁紹進言:“與公爭天下者,曹操也。操今東擊劉備,兵連未可卒解,今舉軍而襲其後,可一往而定。兵以幾動,斯其時也。”
然而袁紹因惱恨田豐,乾脆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在他心裡,未嘗沒有坐觀成敗,以待時機之念。
他甚至想着劉備和呂布聯合起來,和曹操鬥個兩敗俱傷,到那時自己率軍南下,自然不用費時耗力,何樂而不爲?
可誰能想到,劉備也好,呂布也罷,短短數月之間,全都敗給了曹操。如此一來,曹操非但沒有實力受損,反倒得了陳登等相助,收降劉、呂二人部衆,越發強大起來。
“明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郭圖的話讓陷入深思的袁紹驚醒過來,他擡眼望去,見郭圖激動的面滿紅光,雙目炯炯有神,似乎看到了什麼光明的前景一般:“劉南陽兵馬雄壯,前者大破孫策,如今休整數月。以我觀之,其志不小,此番遣使約盟,明公若能與其南北夾擊,曹賊必疲於奔命,難以應付,到那時公取許昌,迎奉天子至鄴,則霸王之業可成,天下誰還敢不唯公之號令是從?”
袁紹聽了頗爲意動,曹操自從將天子控制在手裡之後,便隨意以天子的名義發號施令,弄的自己很是狼狽,吃足了苦頭。若是能將天子搶到手裡,那到時候豈不是由自己隨心所欲了嗎?
“不可!明公若舉兵南下,恐怕正落入劉琮之算計啊!”沮授自前次勸阻袁紹南下之後,被郭圖等人趁機向袁紹進讒言,說什麼沮授監統內外,威震三軍,且御衆於外,不宜知內。使得袁紹對他起了疑心,將監軍分爲三都督,使沮授及郭圖、淳于瓊各典一軍,沮授雖然知道是郭圖等人背後搗鬼,卻因見疑於紹,不得不按下怒氣,強自忍耐。
如今劉琮遣使來誘袁紹出兵,在沮授看來,定然包藏禍心,於是向袁紹懇切勸諫道:“明公,劉琮所患者,江東孫策爾!今歲之勝,只是破軍而已,未能損動孫策根基。以授之見,來年劉琮必會傾力東進,但懼曹公掩襲其後,故此遣使來說明公南下,所爲全在私心。若明公領軍渡河,勝,則有劉琮趁機搶奪許縣之慮,敗,則有喪軍失地之危!授不避嫌疑,誠爲明公所憂慮,但求明公體察!”
沮授這番話,說得袁紹頗爲感動,細想所言,也有幾分道理。袁紹爲難的看看郭圖,遲疑道:“公與所慮者,似乎也有道理。劉南陽早不遣使,晚不遣使,這時候派人來,恐怕真是如公與所言啊。”
郭圖呆板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陰冷的笑容,譏誚地看了眼沮授,緩緩說道:“沮都督與曹賊有舊,所憂慮者,只怕另有其人吧?”
這句誅心之言,讓沮授怒髮衝冠,並指指向郭圖怒喝道:“吾自輔佐明公以來,何嘗有貳心?君辱我短智可也,何敢憑空污我忠心?”
袁紹見狀,連忙擺手道:“郭都督亦不過是無心之言罷了。吾自深知公與之心,切勿煩惱!”
沮授冷哼一聲,心中暗道,若不是你縱容郭圖,他如何敢對我如此無禮?想到此處,沮授心情頗爲晦暗,低頭不語。
偌大的正堂之上,一時陷入沉默。
“咳咳!”隨着一聲輕咳,就見田豐拄着柺杖在席間起身說道:“曹公善用兵,變化無方,衆雖少,未可輕也,不如以久持之。將軍據山河之固,擁四州之衆,當外結英雄,內修農戰,然後簡其精銳,分爲奇兵,乘虛迭出,以擾河南,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疲於奔命,民不得安業;我未勞而彼已困,不及二年,可坐克也。今釋廟勝之策,而決成敗於一戰,若不如志,悔無及也。”
袁紹哪裡還能等的上兩年?瞪了眼田豐,說道:“天下紛亂已久,天子在彼爲曹賊所執,吾每思及,痛悔不早用公與之言!你難道不曾讀過王仲宣所作《漢賊論》?曹賊如今據有三州膏腴之地,關中膺服、百官緘口。若是讓其屯田練兵兩年,豈不是更爲難克?”
郭圖聽了忙附和道:“明公所言,誠爲可慮!”
一直蹙眉沉思的審配此時也出言說道:“今以明公之神武,跨河朔之強衆,以伐曹氏,易如反掌,更兼有荊州相助,道義所從,今不時取,後難圖也!”審配現任治中別駕,總覽幕府之事,位高權重,當先便有逢紀等人羣起應和。
袁紹此時再無疑慮,起身按劍,顧盼自雄:“諸君!吾意已決,即日起精簡士卒、遴選戰馬,然後調集糧草、補充甲杖,待明年春,便傳檄天下,共討曹賊!”
郭圖與審配對視一眼,含笑躬身應諾。而沮授面容黯淡,默默無語,田豐卻怒目環顧,扶着木杖的手都激動的微微顫抖。
將軍自平公孫瓚之後便愈發驕橫,豈不聞驕兵必敗?田豐心中暗道,此次大軍南下,恐怕會一敗塗地,將士們十不存一啊,到那時袁公還會記得今日之事嗎?
然而此刻袁紹意氣風發,一心想着掃滅曹操,蕩平羣雄,到那時自己威加海內,甚至——瞥見田豐臉上冷若冰霜,沮授低頭不語呆若木雞,他心頭火氣騰地冒出,暗中思忖,田豐老兒性子太倔,沮授見識不明,看來以後是不堪大用了,也罷,有審配郭圖等人輔佐,何愁大事不成,天下不定?
待我親率大軍凱旋之日,且看他二人還有何面目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