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回到家中,俞宛秋在燈下久坐。仔細回憶當時的場景,她肯定自己沒眼花,極有可能,秦決真的來到了靖蘭城。
他既然從皇帝那裡領有辦案旨令,就不會善罷甘休。現在新年過完,又陰魂不散地追來的。
蘭姨接過茗香泡來的參茶,察言觀色地問:“姑奶奶,今天在街上,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俞宛秋小聲告訴她:“我好像看到秦公子了。”
蘭姨的臉色霎時凝重起來:“他可真有本事,這麼遠都查得到。”
俞宛秋慨嘆:“皇帝豢養的頭號鷹犬啊,據說就要提拔爲知樞密使了。”
蘭姨很驚詫:“他不過二十幾歲,就要當副宰相?那也是個人物了,怎麼在姑奶奶面前老是吃癟呢?”
俞宛秋苦笑道:“所以他不能放過我,我是他的恥辱記錄,務必要洗刷掉。”
這時外間傳來了嘻嘻哈哈的聲音,間雜着攛掇:“進去嘛,進去給姑奶奶看看。”
蘭姨掀起簾子,素琴扭扭捏捏地被人推了進來,身上穿着綴上紐絆的衣服,俞宛秋髮出一聲驚呼:“好美!素琴,這衣服送給你了。”
素琴在幾個丫頭中不算最美。但個子最高,天生的衣架子,故而被紋繡選來當了“模特兒”,試穿俞宛秋設計的新衣。
新衣的款式並不複雜,蘭錦的料子,粉荷色上襖,碧蓮色襦裙,因爲衣襟接口處綴上了同色布料做成的紐絆,顯得比時下婦女穿的上襖略微緊身一點。也正因爲如此,整個人越顯得身段苗條,體態婀娜。
如果在上京,俞宛秋決不敢搗鼓出這種衣服,怕被人指爲傷風敗俗。靖蘭城民風純樸,沒那麼講究男女之防,據說到晚上,城外的麗水河邊盡是女人,在那裡洗浴兼洗衣,然後三五成羣,抱着木盆,散着溼漉漉的頭髮回家。這樣的場景在上京是不可想象的。
蘭姨顯然爲白天店裡的氣氛感染,現在滿腦子都是生意經,當即提議:“姑奶奶,不如讓素琴去雙姝館站站櫃檯,這衣服樣子新穎,要是被顧客看中了,可以多做幾件拿去賣。”
幾個丫頭跟着附和,素琴也沒出言反對。俞宛秋便點頭應允了。
會讓蘭姨充當臨時掌櫃,是因爲手邊確實沒有合適人選,所以她有意在新招的店員中提拔兩個,像今天的田春琴和田雯就是好苗子,只是還需要時間磨練。若素琴肯去,換蘭姨回來,她當然樂意。照顧孕婦,蘭姨更有經驗,也比別人更用心。
唯有茗香噘着嘴說:“你們都去外面做事,姑奶奶誰照顧?”
素琴忙申明:“我又不是留在那裡當掌櫃,我只是陪着姑奶奶去,再隨姑奶奶回來。”
俞宛秋卻說:“這幾天我打算在家裡好好休息,你自己去吧。”
素琴沒了興頭:“姑奶奶不去,我去那兒幹嘛?”
俞宛秋勸道:“就這個月,你去替替蘭姨,順便幫我觀察一下田春琴和田雯,看哪個更適合當掌櫃。”
素琴這才答應了。
蘭姨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姑奶奶再過幾個月就要臨盆了,紋繡你最遲下月也要回來,不能每天耗在成衣坊裡。”
紋繡還沒表態,俞宛秋已經發話:“紋繡就留在成衣坊吧。反正她在那裡也只是指導一下,自己還是在做小孩衣服。”
見紋繡有些不願意,拍撫着她的肩膀勸慰:“你再堅持幾個月,這邊的女人以前沒做過棉襖,如今現學現賣,難免有些手拙,非得有個人現場監督着,發現不對的地方及時改過來。別等運到軍營後再給退貨,那就沒意思了。”
紋繡低下頭咬住嘴脣,半晌才道:“四月份,不管怎樣我都要回來守着姑奶奶。”
俞宛秋點了點頭:“好的,四月份我也不出門,每天在家裡跟你們大眼瞪小眼。”
四月份她的孩子就要降生了,產後有整整一個月不能管事,最好在這之前就把軍袍趕出來。根據紋繡彙報的進度,靠現有的五十多人肯定來不及,想了想,吩咐紋繡道:“再招一次工,還像上次那樣,先培訓一天,把能做事的都留下來。”
紋繡便問:“總共招多少呢?”
俞宛秋道:“一二百人都成,反正十五已過,又不用開雙倍工錢。”
一個熟練工,也要一天才能做成一件棉袍,慢一點的,要兩三天,而軍袍的需求量卻在五千件以上——這是春節期間在綿遠跟軍需二司的劉明仰合計出來的數字。他們本身有幾家軍衣作坊,在裡面做事的都是營中將士的家眷,由於事先沒料到會要得這麼急。尚有幾萬件棉袍的缺口,俞宛秋承擔了其中的五千件。她不敢應承太多,怕自己的身體吃不消,更怕到時候完不成,貽誤了軍機。
等她生下孩子,開成衣坊也有經驗了,再考慮到別處多開幾家。靖蘭城這邊是不能了,統共才兩萬人口的小城,尋不出那麼多熟練工。
紋繡依言又招了一百多人,日夜趕工的結果,總算在元月底湊齊了兩千件。
俞宛秋聞訊趕過去,棉袍已經打包裝車,幾輛大馬車停在院子裡,領頭押車的是戚長生的一個手下,叫單長貴。
雖然頭頂上是明晃晃的太陽,俞宛秋還是說:“這樣不行,一定要用油布罩上。”
戚長生見到這個馬虎樣子,也急了,沉着臉責問單長貴:“你是怎麼辦事的?這裡面裝的是棉袍,不是冬瓜,一沾水就沒法穿了。”
周長齡在一旁道:“冬瓜沾水了也會壞的,長貴兄弟,你忒大意了。”
單長貴訕訕地說:“我看這些日子天天出太陽。再說只要一兩天就到了。”
俞宛秋暗暗皺眉,不認錯就罷了,還強詞奪理,衝着這態度就不能讓他押車,當即對戚長生說:“還是勞煩你親自跑一趟,叫他們趕緊買油布去,半個時辰後裝好出發。”
戚長生有些猶豫:“少爺讓屬下這幾個月都跟着您,哪兒也不要去。”
“我沒事的,頂多這幾天不出門就是了”,俞宛秋知道趙佑熙擔心她,可軍衣的事不能出紕漏。還是戚長生辦事穩妥些。
送軍衣出城後,俞宛秋順道去了雙姝館。
自從上次在路上見到秦決,她就沒再到過雙姝館,成衣坊建在市郊,地點偏僻,雙姝館卻在鬧市區,容易暴露行蹤。
如今又半個月過去了,即使秦決來過,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靖蘭城不走吧。
雙姝館的生意延續了開業時的紅火,每日的營銷量簡直趕得上蘇城的總店,其中有一半顧客來自普蘭。惹得鄭通開玩笑說,不如干脆派他老婆去普蘭,他留在紅豆院繼續當他的管家。
俞宛秋倒真有這想法,在普蘭也開女性用品專賣店。這條路子,看來是走對了,特色店總是比較容易打響名頭。
在雙姝館盤桓了一兩個時辰,對賬,察看買賣情況,等到要離開時,才發現腳麻了。
蘭姨蹲下去撩起她的裙子,一邊按摩一邊說:“腿都腫起來了,以後最好是別出門,都到了這個月份,還總是忙不停。”
俞宛秋笑道:“我就是藉機出來散散心,不然整天守在屋裡也煩。”
蘭姨語帶憐恤:“姑爺又不在,也難怪你會覺得悶。”
“是啊”,在乳孃面前,她不想隱瞞自己的失落,“我已經快一個月沒見他了。”
初四回來後,每隔幾天軍營中就有人帶着趙佑熙的親筆信前來探視,他在每封信裡傾訴思念,自己則在每封回信中勸告,叫他千萬不要下山。形勢如此緊迫,女人生孩子反而成了小事,王爺連春節都沒回王府,可見已經豁出去了,也不在乎朝廷有什麼看法。等他再回去。恐怕就要正式稱帝了。
按揉了一會兒,感覺好了一點,她開口道:“算了,回去吧。”
蘭姨剛給她放下裙子,田春琴就拿着一張紅色的帖子進來說:“少東家,外面有個男人要見您。”
俞宛秋一驚,慌忙打開拜帖,落款正是秦決。
蘭姨急得直嚷:“外面那些人是幹什麼吃的,怎麼不攔着?”
田春琴回道:“他們是攔着不讓進,可那人說,他對少東家沒有絲毫惡意,只是有要事相商,求少東家務必撥冗一見。”
俞宛秋思忖了片刻,對田春琴說:“你叫周長齡進來。”
周長齡很快在簾外拱手道:“少夫人勿慌,我們正調派人手過來。”
俞宛秋道:“不用了,叫他們都撤下去,你到附近找間酒樓或茶樓,包個單間,雙姝館的顧客都是女人,不方便見男客,我在那兒見他。”
周長齡以爲自己聽錯了:“少夫人要見他?”
“既然他沒有惡意,何妨聽聽他有什麼要事。”
“可這人是……”
因爲田春琴就站在旁邊,俞宛秋不想讓她知道秦決的身份,打斷周長齡的話說:“沒關係,與其被人暗地裡盯梢,不如明裡約見,省得總是心神不寧。”
“是”,周長齡只好答應着。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後,俞宛秋出現在街尾的迎賓樓上,倚着窗子等着秦決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