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宛秋猜得沒錯。的確是城中百姓和在路口設卡的駐軍扛上了。
既然要封城,城門下面是不許人靠近的,在幾百米外就設立了關卡,再幾百米又一道,現在鬧事的地方,聽聲辨位,應該就在第一道關卡處。
等俞宛秋扶着茗香趕到時,那兒已經圍滿了人,嘈雜之中,有幾道聲音特別響亮:
“不開城門,想把我們餓死在裡面啊。”
“好端端的,又沒開戰,爲什麼封城?”
“趙國人滾回趙國去!”
“哪有趙國?不過是亂臣賊子!”
“我們是樑國百姓,憑什麼要聽亂臣賊子擺佈?”
爲了不暴露身份,俞宛秋把風帽壓得低低的,僅露出兩隻眼睛,在隊伍邊緣慢慢移動,專找那些交頭接耳的人身後站,“偷聽”了一會兒,大抵搞清了是怎麼回事,不由得大鬆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肇事者並非樑軍的潛伏部隊,也不是殘兵遊勇,而是某條街道的幾十個男人結夥,想讓趙軍開恩准許他們出城謀生,否則就接濟他們一點米糧。
至於大聲討伐“亂臣賊子”的那幾位,則是附近書院的學子。
趙國軍隊從不侵擾書院,每次進駐某地,都會派人帶上禮物去書院慰問,讓他們只管正常上課,決不會有一兵一卒進入書院的地盤。也因爲如此,衢州的書院一直沒停課,學生甚至比平時還多,因爲有些家長認爲,把孩子放在書院最安全。
沒想到,關鍵時刻,卻是這些文人學子出來搗亂。他們一般家境較好,不愁吃穿,所以不會在“讓不讓出城”上做文章,而是直接上升到“亂臣賊子”的高度。他們這麼一喊,開始鬧事的那批人反而不敢吭聲了,就怕惹禍上身。
俞宛秋對戚長生低聲交代了幾句,於是暗衛出動,幾個頭戴文士巾、口沫橫飛的傢伙很快就不見了。
再次看到戚長生,俞宛秋不放心地問:“沒把他們怎樣吧?”
戚長生回道:“沒有,遵照您的吩咐,把他們送回書院交給他們先生了。”
此番舉動後,趙佑熙也發現了她的存在。派人把她叫到一處臨時議事廳問:“你看,那些吵着家裡無米下鍋的人,要不要分一些糧食給他們?”
俞宛秋很堅決地搖頭:“不行,此例一開,軍糧很快就會分光的。不是我們狠心,實在是惹不起,分了第一個,就不愁第二個,到時候滿城的人都提着口袋來了,不管真貧假貧一起吵着要,能白拿誰不拿?再說還不知要封城多久,多備些口糧總是好的。”
她不是不體恤百姓疾苦,可這纔是封城的第一天,就大手大腳放糧,最後餓死的會是他們自己。等封城時間長了,再由翠衫軍中的女兵出面開一兩個施粥處,讓城中不至於出現餓殍,倒是很有必要。套用一句現代的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等人家真餓了,你施點粥米。他們會感激,剛開始就給糧食,只會引得慾壑難填。
趙佑熙皺眉道:“這個道理我懂,可這樣一來,外面那些人就不好打發了。”
俞宛秋說:“他們會吵鬧,最開始的由頭不是要出城嗎?就讓他們出去好了。”
趙佑熙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笑道:“我也覺得現在封城早了一點,樑軍又沒來。”
“嗯”,俞宛秋低頭做自我檢討:“是我沒考慮周全,一聽說士兵們受不住凍,個個穿得跟糉子一樣,手腳都長了凍瘡,就慌着讓人緊閉城門,再用冰封住,沒顧慮到城中百姓的情況。”
趙佑熙搶過話頭說:“是我沒經驗,畢竟這是我們帶兵打到北方的第一個冬天。”
俞宛秋笑道:“我們別再自責了,現在的關鍵是,如何解決眼前的難題。”
這時牟翊帶着幾個幕僚走過來,朝他們拱手說:“殿下,微臣剛派人做了一番調查,城中無糧百姓居然在一半以上。當然這個數據不一定準確,因爲並未去他們家中核實,但看衣着打扮,城裡確實有很多家無隔夜之糧的窮人。”
陳學愚擺明了不相信,睜大眼睛說:“衢州是中原富庶之地,境內二分山,八分地,這裡又是州府,若府城百姓都一半無隔夜糧。別的地方且不是要餓殍遍野?這根本講不通嘛。”
謝又安也對調查結果持懷疑態度:“現在是冬天,鳥雀尚知存糧過冬,人反而不知?微臣懷疑那些人根本沒說真話。”
幾位長史、參事同時得出結論:“故意裝窮,以此爲藉口鬧事罷了。”
俞宛秋沉吟道:“即便只是藉口,也是不可忽視的藉口,若我們置之不理,便會被有心之人冠上‘不關心百姓死活’的罪名。我們本就是初來乍到的佔領軍,百姓尚處在疏離、防範中,哪經得起這樣的挑撥離間。”
趙佑熙便說:“要不就打開城門吧。”
此話一出,幾位幕僚稍有吃驚之色,但沒有一個人出言反對,只謝又安提了一句:“萬一樑軍化裝成百姓,趁機混進來怎麼辦?”
有個叫尉遲敬的長史提出應對之策:“那就只許出,不許進。”
另一位叫周百匯的參事賞了他一個白眼:“大雪天的,不讓人回家,到哪裡都說不過去。”
謝又安順着兩撇小山羊鬍道:“有路引,應該不至於混淆。”
周百匯還是覺得行不通:“路引上又沒畫像,你怎麼知道出去的那個就是回來的那個?樑西北軍中據說有不少能人,有些武功很高的,只要混進來幾十個,半夜偷偷打開城門,我軍必敗無疑。”
尉遲敬不客氣地罵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還‘必敗無疑’。你到底會不會說話啊?城門是那麼容易打開的?每晚都有好幾隊巡邏,每隊五十人,加起來都三、四百了。”
周百匯面紅耳赤:“我說的是‘武功很高的’,幾十個高手,神不知鬼不覺搞定幾十個巡夜人,你覺得沒可能嗎?他們是輪班啊,又不是一起上,還三、四百呢,那是每晚值夜人加起來的總數好吧,不是每次都有三四百!懶得跟你爭,算個數都算不清。”
“咳咳”。牟翊和陳學愚齊咳,尉遲敬和周百匯忙跪在地上請罪。
“起來吧,大家觀點不同,有爭執也是難免的。”趙佑熙淡淡地開口,表情看不出喜怒。
俞宛秋卻差點笑場,平時議事時,她就發現這兩位有點爭鋒相對,但像今天這樣公然直着脖子吵嘴還是頭一遭。也許在其他人看來很失禮,她反而覺得活躍了氣氛。
兩人站起來謝恩,尉遲敬還偷空瞪了周百匯一眼,卻沒開口說什麼。
因爲他們的話,在場諸人都沉默下來。
因爲周百匯說得有道理,趙佑熙和他的幾十名高手暗衛,上次就是利用樑國殘餘水兵退守城池的機會混進城裡,再伺機幹掉了守門人,然後開門迎進自己的隊伍。俞宛秋會在第一時間想到封城,亦是基於同樣的理由。
末了還是牟翊出主意:“暫時什麼都不許諾,既不答應他們出城,也不答應放糧,先讓這些鬧事的百姓舉手,想出城的站一排,看看情況再做決定。”
謝又安拊掌而笑:“還是軍師高明,這樣一來,只怕沒幾個人敢站出來。”
謝又安道:“是啊,怕站出來後,會被帶到什麼地方處理掉。”
趙佑熙笑道:“這件事就交給軍師去辦,我和太子妃先回去了。”
俞宛秋以爲牟翊會露出爲難之色,或懇請他們留下,結果牟翊只是說:“此等混亂場合,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確實不宜久留,臣等恭送殿下。”
走出臨時議事廳,趙佑熙才問:“你的腿是不是受傷了?我剛就看你走路的姿勢不對勁,可惜這裡人太多了。”
“不然你想抱我?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讓戚長生準備轎子了。”
等在路邊的戚長生掀起轎簾,夫妻倆一起坐進去,俞宛秋深吸了一口氣道:“恭喜,你終於知道放權了。”
趙佑熙輕笑:“我本來很急。恨不得派人把那幾個領頭鬧事的幹掉,可看軍師那不緊不慢地樣子,就知道他肯定有辦法。他什麼都好,就是喜歡賣關子,非等我們急出一頭汗才肯說出自己的打算。”
“我也有這種感覺,他每次總是最後發言,而且必以‘我贊同某某’或‘我覺得誰說的在理’這樣的話做開場白。”
“是啊,他會很耐心地等所有人發言,再以附議的方式表明自己的觀點。”
“這是低調還是狡猾?”
“都有。”
回憶自己列席軍事會議以來的種種表現,俞宛秋只覺得汗顏,人一旦發現自己的方案有人採納,是不是就容易得意忘形,慢慢就會變得自以爲是?
她偷偷打量自己的夫君,像他這樣霸道自我的男人,是不是很討厭多嘴多舌的女人?他們結婚才一年多,她正值青春美貌,所以言行過分一點他還能容忍,將來則未必,她死都不要變成太后那種被權力慾腐蝕的、面目可憎的婦人。
她決定,以後要多聽多做少說,不僅要跟牟翊學知識,更要學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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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最近更得太少,我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