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天,清晨,趙佑熙陪着俞宛秋站在望仙門的碼頭上,江風吹得船帆嘩嘩作響,鷗鳥扇動着白色的翅翼從桅杆旁飛掠而過,鳴叫聲和着拍岸的江潮,形成了獨屬於江上的音與色。
朝陽升起的遠處,戰船正按照一定的隊形變換着位置,只是操作令旗的換成一位白袍將軍。
俞宛秋手搭涼棚,看着不斷揮動令旗的人問:“那是誰?你以後都不親自指揮水軍了嗎?”
趙佑熙點點頭:“你家相公分身乏術,索性讓父皇任命程雋做了水軍營的統領,父皇封他做正四品的忠武將軍。”
俞宛秋道:“若說一個水軍營的統領,三品,二品,都使得。至少在現階段,樑趙兩國還是以大江爲天塹,隔江而治,這就使得三軍中的水軍,地位非常重要。但程將軍實在太年輕了,正四品已經是破格。”
趙佑熙告訴她:“程雋今年二十二,只比我大兩歲。”
俞宛秋笑了:“也難怪,這大元帥纔剛二十歲,麾下有個二十二歲的忠武將軍也就不稀奇了,但,爲什麼是他呢?水軍營的副統領裡,不是還有個比他更成熟穩重的周泰嗎?”
趙佑熙說:“掌握令旗的人,最主要的特質,是要腦子靈活,眼明手快,周泰穩則穩矣,機變不夠。你要知道,真上了戰場,有時候稍一遲疑,損失的就可能是一船人,甚至整個戰局都受到影響。”
俞宛秋搖着手絹:“好了,不用給我上軍事課,我就那麼隨便一問。”
“我也就那麼隨便一鬨。”
兩個人互相瞪住,直到謝長寧送來一封捲成小紙筒的密函。
兩個人回到屋裡,趙佑熙打開紙卷,俞宛秋縮縮鼻子:“怎麼一股魚腥味?”
趙佑熙揚了揚手裡的信:“這個本來就是裝在魚簍裡送來的。”
俞宛秋失笑:“以前不是用信鴿的呢?你在山裡裝‘失蹤人口’時,都敢用信鴿滿世界傳消息,如今反而不敢了?”
趙佑熙邊看邊給她解釋:“消息的傳遞,首先要考慮的是隱秘性,現在幾國暫時休戰,地下活動就格外活躍,信鴿用久了,各方早就防着了。你以爲我不想用信鴿啊,速度最快最省時,人工傳遞慢死了。可接連丟了好幾次,甚至差點上了假消息的當後,父皇就傳令,真正重要的消息,不許再用信鴿,只普通的才用它,虛虛實實的,讓敵方摸不清路數。”
俞宛秋指着他手裡的信函:“這個是很重要的消息?”
“當然”,趙佑熙並不介意讓妻子看到,隨手遞給了她。俞宛秋很快瀏覽了一遍,雖然裡面的內容讓人欣喜,但光就消息本身而言,並不是什麼軍事機密。
趙佑熙道:“我們不想讓敵方知道的,不僅僅是信的內容,還有字跡,和信發出的地點。”
俞宛秋總算聽明白了。
想來也是,能把樑孝帝在御書房中說的話都傳出來,說明此人是樑孝帝的親信,不是朝廷重臣,也是有身份的內監,一旦身份暴露,那人的處境必定十分危險。
俞宛秋忽然想到:“你父皇身邊,你自己身邊,未必沒有這樣的人,你們能用錢或各種手段買通對方的人,對方也可以。”
趙佑熙的神情並沒有任何異動,很平靜地說:“是的,所以父皇一再告誡我要小心,比如上次在順陽行館,我和樑瑾瑜在水榭密談時,雖然水榭四面空曠,但練武之人有着超乎常人的耳力,所以到後來,我們都是沾着水在石桌上寫字。那天半晚商談,到了關鍵時刻,也是寫在紙上,互相傳遞。”
又仔細看了一遍密函上的內容,俞宛秋感嘆道:“看來我得抓緊時間處理一些事情了,上次常伯和常大娘過來,想請我爲小牛主持婚禮,還有戚長生和素琴,年紀都不小了,也要趕在再次北征前給他們辦了。其實我身邊的幾個丫頭都不小了,你身邊的親隨也是,我們就內部解決了吧。”
趙佑熙也高興起來:“也對,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把他們誰跟誰配我都沒意見,只是要提醒你一點,別忘了最重要的事。”
“什麼事啊?”她一時還真想不起來。
趙佑熙伸手摸向她的肚子,俞宛秋紅了臉:“這件事又不是由得我的。”
“那就是由得我啦?”
俞宛秋扯下那隻作亂的手,眼裡染上了一點憂色,她何嘗是忘了,只是這種事,越急越急不來,乾脆不想,還省得有心理負擔。
若真能如她所願,她巴不得現在已經懷上了,過幾個月就能生下來,時間真的很緊了。
她把密函遞回去道:“從信中的內容來看,樑國出現內亂爲時不遠,那時正是最佳進攻時機。”
趙佑熙以手支頭,側躺在錦榻上,半眯着眼睛問:“何以見得樑國會發生內亂呢?”
俞宛秋簡直不想回答這樣小兒科的問題,懶懶地說:“瑞王樑佑成和國舅郭定祺從國庫里弄出這麼多銀子,能轉移到哪兒去?他們那樣的人,難道甘心帶着大筆金銀躲進深山當富裕的山翁?他們無非是想趁亂取事,謀奪樑孝帝的寶座,過過當皇帝的癮。”
趙佑熙伸出手摟住她,兩個人一起躺在榻上,吻着她的頭髮道:“瑞王樑佑成那麼想很好理解,親哥哥當皇帝,到底不如自己當皇帝,可國舅郭定祺又是爲什麼呢?現在的樑孝帝也是先皇后的親生兒子,是他的親外甥,誰當皇帝對他都是一樣的。從樑孝帝肯於危難之際將民部和國庫交給他,說明對他又器重又信任,若換了弟弟當皇帝,未見得比哥哥對他更好。”
“是你笨,還是你以爲我笨?”俞宛秋情知他在逗自己,也不跟他客氣:“剛你也說,親哥哥當皇帝,到底不如自己當皇帝,同理,親外甥當皇帝,到底不如自己當皇帝。”
趙佑熙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拍額頭說:“夫人一席話,令趙某茅塞頓開原來那郭定祺也是狼子野心,覬覦外甥家的江山,不過他是外戚,師出無名,只有先鼓動小外甥跟大外甥鬥,他再見機行事。畢竟,小外甥比大外甥年輕了近十歲,即使郭定祺終究與帝位無緣,培養小外甥當傀儡,也比輔佐樑孝帝要好。”
俞宛秋笑着橫了他一眼:“得了哦,我都懷疑,這根本是你父皇促成的,他慣會玩這種反間計。”
趙佑熙不笑了,眼珠子一轉,敞開的木窗外,樹葉間傳來輕微的響動。俞宛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她也是跟自家相公敘話,有點得意忘形,忘了這裡是軍營,不比東宮,房屋隔音效果差,周圍人多嘴雜,幸虧他們有暗衛守護,確保了住處的隱密性與安全性。想剛纔,她自己還提醒過趙佑熙,讓他小心身邊有敵方買通的線人,她那麼大嗓音,萬一真給線人聽去了,皇帝公爹的反間計豈不要斷送在她手裡?
“沒事,謝長寧親自帶人守着,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趙佑熙安慰她。
俞宛秋壓低嗓音繼續剛纔的話題:“就算這件事是郭定祺自己搞出來的,父皇也會派人去激化這‘大小外甥’之間的矛盾,讓樑國陷入內亂中。我估計,他會大力支持郭定祺造反,一旦郭定祺用瑞王推翻了樑孝帝,又自己取瑞王而代之,趙國北征就更加師出有名了,趙氏是梁氏一脈,而且是長房嫡系,跟郭定祺那外姓人比,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地道正統啊。”
趙佑熙卻說:“這事父皇自有安排,他不會和我商量這些的。”
“我懂,你的任務是操練軍隊,隨時準備第二次出征,你們父子倆已經形成了明確的分工。”
她有句話沒說:你父親是野心家,陰謀家,總而言之是政治家,給你的定位則是軍事家。
趙佑熙輕輕搖頭:“不是隨時,父皇答應,讓士兵休整一年,何況軍餉也要再籌措,你別看只打了一年,預算遠遠超過了原來的。”
“那是,打仗最勞命傷財。”
趙佑熙忽然悄悄貼耳道:“其實,父皇也派了人去樊城做同樣的事,樑瑾瑜好像有好幾個兄弟。”
俞宛秋不覺得驚訝,只是笑笑說:“樑瑾瑜那裡恐怕很難,他是有幾個兄弟沒錯,可他跟安南王府的初祖一樣,是靖王府的嫡長子,其他兄弟沒辦法跟他比的。”
趙佑熙不以爲然:“要這樣說,瑞王豈不是完全沒勝算?樑孝帝可是以太子身份依循正當程序繼位的,瑞王憑什麼造反?”
俞宛秋也沒話說了,半晌才道:“也許,結果不重要,只要能添亂,把水攪混,就打到目的了。”
趙佑熙神秘一笑:“別擔心,父皇說,他有秘密武器,定叫樑瑾瑜坐不穩寶座。”
俞宛秋沒敢再追問,所謂“婦人不得干政”,偶爾開開玩笑,私底下議論幾句沒什麼,認真打聽皇帝的秘密就不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