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樹很大,柿子很甜。陳伯每天早上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打下幾隻顏色金黃的。怕柿子摔爛,他每打下一隻就趕緊扯起衣兜接住,有時“正中下懷”,有時命中腦門,有時砸在地上直接變成了柿餅。半個月下來,“陳伯打柿子”成了院子裡的定點播放保留曲目。
打下來的柿子會送到正廳的餐桌上,俞宛秋卻只是看看摸摸,很少吃,因爲蘭姨說,柿子性寒,有身孕的人不宜多吃。
可她喜愛那金燦燦的顏色,象徵着收穫的季節,合了她名字的寓意:挽住秋天,也合了一個人名字的諧音,世子,世子,她每次摸着柿子,都會忍不住在心裡反覆叨唸。
這些柿子,最後都落入了鄰居的小孩子們手中。自從某個晌午,悄悄翻牆過來爬到樹杈上猛摘柿子的小小偷被他們當場抓獲後,俞宛秋就索性讓陳伯送給他們吃了。基本上每隔幾天。就往左鄰右舍送一回。不過依然謝絕他們登門拜訪,理由是:小主母體弱,需要靜養,暫不見外客。
九月底,連續下了好幾場大雨。山雨路滑,板車、牛車之類的簡易運輸工具根本拖不動,貨物拉不出來,每旬一次的集市也冷清了許多。這裡是山區,田地少,山民們種的糧食勉強僅夠自用,能拿到集市上換錢的多是些山貨:獸皮、獸肉、藥材、木炭、乾果等。
陳伯抱怨買回的東西品種少了,俞宛秋聽了卻很高興。這樣的天氣,便是朝廷的人也難“辦案”,她們在古柏鎮上,興許能安安靜靜地住一段日子。
九月很快就過完了,她的月事再次爽約。蘭姨便和她商量:“還是請個大夫吧,都兩個月了,摸脈也摸得出來了。”
“好的”,她這幾天也在琢磨着,是不是該確診一下了。自從兩人成親後,雖然他們商量着要避孕,可一直住在山上,沒辦法配藥,這種事,又不能交託手下去辦,只能親力親爲。她原本的打算是,等他們離開雲州去下一個軍營時。在路上找個大夫配藥,以後再按時服用就行了。沒想到那麼快就會分離,更不想到,她這麼快就懷上了。
古柏鎮上只有一家醫館,陳伯說,裡面的老大夫在這一帶很有名,周圍幾十裡的人家都找他看病。這話讓俞宛秋聽了直樂呵,周圍幾十裡只此一家醫館,別無分店,不找他看還能找誰看?
老大夫姓荀,古柏鎮上好多人姓荀,很符合這個鎮子的風格,因爲,荀也是個古老的姓氏。
荀大夫雖然年事已高,診脈依然嚴謹,按完了右手按左手,拈着雪白的鬍子沉吟了好一會才宣佈:“恭喜恭喜!少夫人是喜脈,孩子有兩個多月了。”
俞宛秋在帳中說:“老先生辛苦了,請到廳上坐着吃茶,還有一點事要麻煩您。”
蘭姨把荀大夫讓到外面的客廳,將自家姑娘的情況告訴了一番:年紀小。以前曾大病過兩年,最近又受了點驚嚇,希望大夫隔段時間就過來診脈一次,以確保母嬰平安。蘭姨說話的時候,順便把診金奉上,荀老大夫也沒有端架子,滿口答應了下來。
陳伯笑容滿面地送大夫出門,嚷着要去殺雞宰魚,蘭姨坐在牀沿上問:“姑奶奶,要不要通知世子?”
俞宛秋反問她:“怎麼通知?是你通知還是我通知?去哪裡通知?”
蘭姨被問住了,確實沒辦法通知,她們現在等於跟外界徹底失去了聯繫,不覺嘆息道:“戚長生也不知道怎樣了,要是有他們在就好了。”
俞宛秋報以沉默,轉頭望向窗外青灰色的天空,說了一句言不及義的話:“又要下雨了。”
下雨後的山路更難走,阻止了朝廷鷹犬的打探,也同樣隔絕了跟自己人的聯絡。
她心裡其實很矛盾,既希望有人保護,又怕引來世子,他現在真的不適合露面,秦公子可能還在附近轉悠呢。那人有股不到黃河不死心的執拗勁,自己一個小小的弱女子,卻從他手裡逃走了,對他而言是一種侮辱,可能更會被他當成挑戰。
俞宛秋有種預感,跟這人的糾葛只怕還遠遠沒完,他是不會輕易服輸的。
她不自覺地捏了捏腰間的荷包,那裡面有幾枚“信號彈”——這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只要她把其中一枚拋向空中。興許就能引來王府暗衛。
可她不敢隨便使用,怕沒引來自己人,反引來朝廷暗探。她更擔心,根本就沒有“自己人”,戚長生他們已經全軍覆沒,就像趙佑熙在運河上遇刺,幾十個護衛無一生還一樣。那種慘烈,秦公子的手下未必做不出來,他們明裡就有上百人,暗裡還不知埋伏了多少。
想到秦公子,就想起來了落在客棧裡的行李。衣物和錢財倒在其次,她最捨不得的,還是父親的那些書,一百多本,分裝在兩口箱子裡,很沉。她設定逃跑計劃的時候,就知道不可能帶走,事後也不可能去客棧索取,一去就暴露了行蹤。
她是真心想要幫父親整理遺稿,好好地給他出一本書,對於一個從科舉入仕,以狀元名揚天下的人來說,這應該是做女兒的所能給的最好報答吧。可她沒想到。自己會弄巧反拙,把父親最喜歡的書,連同那上面所有的文字,一起弄丟了。
不知道將來,等到河清海晏時,她再到小鎮尋找,可還能尋回那些珍貴的文稿?
“姑奶奶,有客到訪”,陳伯站在簾外稟告,蘭姨連嗓音都變了:“什……什麼人?”
陳伯遞進一張名帖:“他在外面叩門,我說姑爺外出。家裡只有女眷,不方便招待外客,他就遞進這個。”
俞宛秋把名帖接過一看,擡頭上的稱謂竟然是:“小娘子……”
帖子的筆跡乍看有點像趙佑熙,如果是不熟悉的人,可能會錯認。但她曾和趙佑熙多次通信,知道他的某些行文習慣,所以立刻就認定,這是有人故意模仿他的筆跡,甚至他的口吻。
俞宛秋從枕頭底下掏出趙佑熙的信,她決定從客棧逃走的時候,就把這封信從裝書的箱子裡拿出來揣在懷裡了,又沒有留在客棧,信的內容怎麼會外泄的?
如果秦公子曾看到過這封信,他就應該知道她和世子是夫妻關係,不會再有後面的那些試探了。所以,她姑且只當這是巧合,此“小娘子”只是個稱謂而已,並沒有什麼特殊意義。
“姑奶奶,到底是誰呀?”蘭姨急得直問。
“可能是秦公子的人”,甚至是他親自來了。
“那我們怎麼辦?”
“不能怎麼辦”,這房子是有後門,可秦公子的人既已追到這裡,又敢公然投帖,說明他有足夠的把握甕中捉鱉,不會再給她逃跑的機會。
既然逃不了,不如索性跟他談判,看他到底要如何了結。
俞宛秋起身振衣,對簾外交代說:“陳伯,請他進來吧。”
蘭姨大驚:“姑奶奶,你還請他進來?”
俞宛秋苦笑道:“不請他進來,他就不進來了嗎?等他失去耐心破門而入,情況只會更糟”,他要假裝斯文投貼拜見,她就陪他玩。跟一個殘忍的人打交道,不能輕易撕破臉,不能挑起他骨子裡的嗜血因子。
深吸了一口氣。俞宛秋從荷包裡摸出一顆“信號彈”遞給蘭姨,告訴她說:“把這個扔到牆外去,扔遠一點。”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無論多危險,她都不會驚動趙佑熙,了不得她再死一回,再穿越一次。可如今她有了孩子,她沒有權利替自己的孩子放棄生存的機會。
很快,一聲尖嘯響起,巷子裡的過路人看到了,搖頭說了一句:“怎麼有人大白天玩花炮啊,留到晚上玩不是好看多了?”
站在門外的秦決向隨從一努嘴,那人正要擡腳踢門,門自己開了,一位神情謙恭的家人躬身道:“公子請進。”
秦決幾步跨進廳堂,俞宛秋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悠閒地喝着人蔘茶,都沒擡頭看他一眼,也沒招呼他坐下。
秦決被她冷落慣了,要是她突然熱絡起來,可能還會心生警惕,覺得肯定有什麼陰謀,現在見她如此,倒坦然地在客位上坐了下來。
主人不開口,客人只好先發言:“你不是生怕帶累你那位心愛的情人涉險嗎?怎麼又發信號給他?僥倖逃了一次性命出來,比以前更怕死了?”
俞宛秋淡淡回道:“是啊,怕死不對嗎?難道你就一心想死?”
秦決笑着搖頭:“就會在我面前耍嘴皮子。我觀察你很久了,你對別人都和顏悅色,就連對下人、對路人都挺好的,不過在寡婦家借了一牀草蓆,就慷慨贈銀二十兩,對這位陳伯更是,又給工錢,又給賞錢。”
俞宛秋終於失色,蹭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難掩驚惶地問:“你把寡婦大嬸一家怎樣了?”
秦決懶懶地答:“暫時還沒怎樣,以後會怎樣就要看你的態度了。”
俞宛秋總算把目光轉向他:“有沒有人跟你說,你很卑鄙?”
秦決點了點頭:“有,很多。”
俞宛秋無語了,她到底遇到了什麼人啊。
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後,她冷冷地問:“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
“很簡單,你跟我走。”
“然後讓你把我當成餌,誘殺趙佑熙?”
秦決搖了搖手指:“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殺他,讓他跟皇上鬥去,我只是單純地想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