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宮裡待久了的女人,又有幾個是真心喜愛那個中年發福也稱不上英俊的皇帝呢,當一個纔剛滿而立之年又是如此清雋挺拔的攝政王出現在她們的生活之中後,霍阮阮心動了,覺得這樣的男人理應成爲自己的入幕之賓。
這男人俊朗無雙,眉目從容,唯獨眼下有一圈青黑之色,只因那哭鬧的失眠症作祟,但即便因此而減了幾分好氣色,攝政王看上去依舊比她見過任何一個皇室中人更加出衆。
不過,縱然她在宮裡製造了幾次偶遇邂逅的場景,溫如意還是不曾正眼看她,說來也古怪,攝政王三十歲了,回南陽的時候是孑然一身,非但沒有子女,甚至連妻妾都沒帶一個。
“霍妃娘娘,按照皇室規矩,唯有皇子公主才能稱呼我爲皇叔,下不爲例,於理不合。”溫如意頭痛的厲害,無心跟后妃周旋,丟下一句,漠然地轉身離去。
霍阮阮張了張紅脣,精緻的眉目之間染上怒色,塗着紫紅蔻丹的雙手牢牢地攥着裙踞,諷刺一笑。
“攝政王跟先帝竟然是兄弟?怎麼不像呢?一個好色風流恨不能嚐遍天下女人味,一個跟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似的,真是有趣。”
不過,要讓她霍阮阮這麼快就放棄自己看上的男人,沒這麼容易。
如果她跟後宮那些女人一樣單純無知,領了一筆銀子就歡天喜地地離開了爭鬥了小半輩子的地方,豈不中了溫如意的下懷?
她不但要留下來賴着不走,還要攪渾後宮的水,迷惑這個清心寡慾的攝政王,她不信這世上有男人可以無視她的美豔,那是對她的侮辱。
只要兒子成爲太子,成爲南陽下一任君王,就算紅顏禍水又如何,就算你禍國殃民又如何?!
溫如意回到自己的王府內,管家看主子的臉色奇差無比,馬上吩咐下人燒好了熱水,將一塊方方正正的藥草丟入浴桶之內,再服侍溫如意泡上一盞茶的功夫,等他出了汗,氣色纔好些。
暫時擱下腦子裡那些憂國憂民的念頭,溫如意穿着銀灰色常服,獨自一人漫步走在花園裡,卻意外地發現花園裡的幾棵桃樹開花了。
一抹細微卻又異常璀璨的光亮,在他眼底轉瞬即逝,那張常常不苟言笑的冷淡俊臉,此刻卻生出緩和的神色,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
“十七爺,笑了。”大塊頭羅布好似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咋咋呼呼起來。
溫如意看向羅布的眼神爲之一柔,羅布雖然外表不像正常人,但是心思單純,對他忠心耿耿,是個不可多得的手下。
“羅布,春天到了。”他說的諱莫如深,果不其然,羅布聽不太懂,抓了抓腦袋,注意力很快被蝴蝶蜜蜂吸引過去。
唯有溫如意自己,能明白此刻的心境。
在金雁王朝,所有人都認爲他是溫和有禮的男子,但事實上,他不容易動情,若不是對於母妃的死遲遲放不下以及對南陽最後一點感情,他不必偏執地回到南陽建功立業,開拓疆土。
臣子們在他面前提過好幾次,要他選擇一位合適的大家閨秀,但不知爲何,他拒絕了。
或許他清楚,自己真正的性子很是冷清,他要的不是流於表面的陪伴和開枝散葉,更清楚臣子們迫切期待的是在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子嗣之後,對皇位生出再多一點勢在必得,就算從年幼的太子手裡把皇位搶過來自己享用,他們也不會有太大的意見。
人就是這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太子有那麼一個荒唐的父皇,連帶着臣子們對年幼的太子也不敢抱太大希望,反而覺得溫如意更適合當南陽的國君,他比一個黃毛小兒更能給南陽帶來無限的生機。
只是溫如意對於娶妻生子的念頭,始終很淡薄,直到剛纔,那麼一瞬間而已,他見到枝頭上開的三三兩兩的桃花,就一掃多日來的凝重心情,露出了笑容,可見那個女人對他的影響,依舊不曾磨滅。
即使,他們相隔千里。
秦長安當然不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人,但是他們之間的牽連卻有許多年,在她還是一個八歲的女童時,便是他把她從官奴市場帶出來。
只可惜,他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知這個小女孩對於自己而言,不僅僅是路人的角色,反而會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裡,始終都是一顆最爲耀眼璀璨的星辰。哪怕他無法成爲她最親近的人,但是心裡的那一絲牽動,卻維繫了許多年。
他已經不願意深究,自己遲遲不願娶妻,是否是因爲秦長安。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管家,剛纔的藥浴不錯,讓人神志清明,還能緩解疼痛,在王府裡屯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王爺,這藥浴據說在金雁王朝江南各地賣的特別好,小的這才託人買來一些舒緩神經的,王爺喜歡那就再好不過。不過,據說那家商號最近還出了藥茶,不知王爺想不想試試?說不定對您的失眠症也有些幫助。”
溫如意沉默了半響,心中有個奇怪的感覺,讓他最終還是無法壓下那些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泰然處之地追問。“什麼商號?”
“是江南的蘇家商號,不過打着靖王妃的旗號販賣各類新鮮的玩意兒,什麼藥浴藥酒藥皂藥茶,據說全都是這位靖王妃的畢生心血。小的生怕這些東西靠的就是個噱頭,沒有什麼真才實學,讓自己家人先用上一陣子,發覺這藥浴果然讓人神清氣爽,纔敢給王爺獻上。”管家笑着說。“聽說,那位靖王妃是女神醫,若是能請她來給王爺看病,王爺就不必再爲失眠症所擾……”
這一句話,戛然而止,只因管家馬上意識到自己嘴皮子太快,攝政王臉上的表情也因此而陰晴不定起來。
南陽只是一個小國,還是金雁王朝的屬國,人家靖王妃卻是堂堂親王的妻子,他們能花錢買到這些好東西,已經是靖王妃造福百姓了,靖王妃又怎麼可能跟尋常的民間大夫一樣,隨意給人看病呢?
溫如意不曾訓斥管家,只是淡淡交代。“你說的藥茶,買回來我試試。”
在他緩緩拼湊起自己的記憶之後,他記得幾年前,秦長安曾經贈與他一些香囊,一旦他睡不好了,聞着香囊裡藥材的清香味,就能進入好眠,他屢試不爽。
可惜,如今秦長安已成爲人婦,而那香囊的方子他無從而知,南陽大夫的醫術平平,始終無人可以緩解他的病症。當最後一個香囊的氣味最終也散去後,他迎來了一次輾轉難眠的劇烈頭痛,伴隨着他用腦的頻繁程度,頭痛症每個月都要發作一兩回。
這世上讓他可以無條件信任的人實在太少太少,秦長安是其中之一,甚至此刻他回想起她,彷彿整個人站在陽光普照的地方,連總是泛着涼意的心口都暖和起來。
溫如意並非時常想起她,如今的他,日理萬機,花了數月時間治水修建水利,整治官吏,過的生活跟質子時代截然不同,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卻也必須付出更多心血和責任。
面對院子裡悄然綻放的桃花,他的雙腳被盯住,哪怕身邊還有數不清的國事等待他去謀劃下決定,但他卻任由過往的畫面在自己眼前一頁頁翻過,追憶的剎那,多少能讓他的雙肩不再那麼沉重。
金雁王朝的桃花也該開了吧。
他極其緩慢地勾起脣角,再度露出溫暖笑容,看得羅布目瞪口呆。
桃花開了,春天到了,所以他們家十七爺就笑了?不如他去山上拔幾棵桃樹,放在十七爺面前,那麼,十七爺會天天笑嗎?
……
京城。
病了整整十天的皇帝身子總算有了起色,龍奕身體向來健碩強壯,跟從小就是病秧子的弟弟有着雲泥之別,卻沒想到今年開春受了風寒,就這麼倒下來了。
後宮佳麗一個個都很懂得利用皇帝生病的契機,表現自己溫柔體貼的一面,畢竟要等到皇帝下一次臥病在牀,或許至少等個十年,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他住在自己的寢宮裡,常輝忙着裡裡外外地跑腿,若不是一道聖旨將所有後妃都隔絕在外,她們必然前仆後繼到他面前一字排開以示安慰。
“皇上,靜妃娘娘送來了人蔘雞湯。”
“喬嬪端來的她老家的補藥,潤喉清肺……”
幾乎所有的后妃全都送來了滿滿當當的關懷,姑且不論這些東西有多少的真心假意,整個後宮除了被禁足的楚白霜之外,唯一沒有出現的人便是蔣思荷。
龍奕氣的不輕,蔣思荷身爲一國之母,理應是三宮六院的表率人物,他病了這麼久,蔣思荷卻不曾送來任何關心。
若說她還在坐月子那便算了,可是她已經出了月子,哪怕她果真體虛無力,無法親自前來噓寒問暖,派人送點東西捎帶兩句問候,難道不是她身爲皇后該做的嗎?
若是因爲跟他置氣,蔣思荷做的太過明顯,就因爲他至今無法對那個孩子敞開心扉,她就給他臉色看?
他不願承認,蔣思荷是這樣小家子氣的女人,他們成親已有十年,就算一開始這段婚事並非是建立在強烈的感情的基礎上,但他對蔣思荷是滿意的。她適合當皇后,可以接受百花齊放的後宮,后妃們對她也頗爲敬重,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最近,皇后在忙些什麼?”龍奕張開雙臂,任由宮女給他換上明黃色的龍袍,縱然是心中不快,但還是問出了口。
“前幾天皇后娘娘從宮外找來了一個民間的手藝人,該女子在棲鳳宮裡待了一整日,直到黃昏時分才離開皇宮。”
“手藝人?”換好了龍袍的男人側過臉,蔣思荷的性子偏靜,從未抱怨過後宮生活猶如一潭死水,相反,他也認定蔣思荷是個能夠跟時間相處的睿智女人,彷彿她生來就是爲皇后這個身份而生,皇宮就是她的第二個家,她從未表露過對宮外生活的一點渴望,不,半點都沒有過。
“皇上,可是要奴才去問一下這個手藝人是什麼身份?”小太監常輝擅長看人眼色,自從皇后生下皇子之後,帝后之間就這麼莫名其妙僵持着,皇帝不再去棲鳳宮過夜,皇后也彷彿不知道皇上生病寸步不離棲鳳宮,明明住在一個宮裡,卻像是一個在天涯一個在海角般遙遠。
“算了。”龍奕氣惱地揮揮手,話鋒一轉。“如今靜妃把鳳印還給皇后了?”
常輝一臉錯愕,始料不及:“皇上讓靜妃暫時掌管鳳印,並未讓靜妃娘娘還回去。”
“皇后的身體還很虛弱?朕是想她靜心坐月子……”龍奕的心裡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古怪感覺,前陣子,蔣思荷不曾出現在他的面前,一開始,他的確心存僥倖,畢竟看到蔣思荷的臉,會讓他想到那個生下來就是瞎子的皇子。他的心情很壞,無法當做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對兒子笑臉相迎,或許兩人避而不見,反而能夠讓時光沖淡這個孩子的誕生對雙方的無形傷害。
如今她已經出了月子,理應重拾身爲皇后的所有責任,但她沒有,就連在靜妃手裡的鳳印也不在乎了,不想要了?
“擺駕棲鳳宮。”他倒要看看,皇后到底有多門忙碌,忙的連對於他這個丈夫都可以明目張膽地不聞不問。
愁悶、哭鬧、鬱鬱寡歡。
這些全都沒有出現在蔣思荷的臉上。
龍奕的腳步停在棲鳳宮的不遠處,蔣思荷以背影面對他,一套桃紅色的宮裝穿在她的身上,依舊顯得有些過大,可見這次的生產,對她而言的確是一場不小的磨難。
蔣思荷帶着兩個下人,一個是年長的藍心姑姑,一個是才十七八歲的小宮女琳琅,琳琅手裡抓着一個白色的線團,在寬敞的院子裡小跑着,時不時地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蔣思荷站在一旁,微微仰着下巴,看着天空,清秀的臉上依舊有着往日的恬淡,只是臉色依舊給人一種病懨懨的感覺。
順着她的目光,龍奕望向遠處湛藍的天際,半空中飛舞着一隻蝴蝶形狀的紙鳶,蝴蝶的尾巴拖得很長,翅膀上塗抹着鮮豔的色彩,只是他看得有些頭昏,這隻花蝴蝶也太花哨了吧,像是三五歲的孩子會喜歡的樣式。
紙鳶。
她說她不會放紙鳶。
而如今,她卻有說有笑地指點着琳琅,泰然處之地交代,臉上的表情宛若一個老夫子般嚴謹認真。“身子壓低一些,對,再把線團放一些出來……嗯,琳琅,你已經掌握了要領,不錯。”
腦海裡宛若被雷電劈中,不久之前常輝說過一句,前幾日棲鳳宮去宮外請了一個手藝人,莫非就是那個手藝人教會蔣思荷做出了一隻紙鳶?
一股怒火在心底深處噴薄出來,當他意識到他極度不悅的時候,腳步已經來到了蔣思荷的面前。
她並非身體虛弱的纏綿病榻,她有這個閒心教宮女玩紙鳶,卻吝嗇派人傳達一句問候給他!
龍奕繃着俊臉,不想承認面前擁有這張面孔的人,便是他的正妻。
一個多月不曾見面,蔣思荷依舊清瘦,顴骨微凸,讓她看上去很容易被其他年輕美貌的后妃壓下一頭,但是她的眼睛裡,卻有着真實輕鬆的笑意,那是源自於她內心的喜悅之情。
而那種喜悅,只是因爲一隻紙鳶而起。
當她見到沒有讓人通報的皇帝,猶如從天而降一般站在她的身後,她迫不得已轉身,朝他行禮。
她沒料到龍奕會踏入棲鳳宮,在他毫不掩飾對皇子的疏遠之後,他們兩人的心始終相隔千里,鳳印不在她的手裡,她也樂得輕鬆,完全不必知曉他到底去哪個后妃身邊過夜,一切都跟自己無關。
她很少這麼任性,撒手不管本該是她管轄範圍的大小事宜,彷彿連天塌了也無所謂。
但這一次,就讓她任性一回吧,她曾經這麼對自己說。
問安過後,兩人徑自沉默,蔣思荷見龍奕神色低迷,目光直勾勾地定在自己身上,隱約猜到他又是想到了皇子,於是心跳頓時亂了。
“皇后的身體好些了嗎?”龍奕上下打量了蔣思荷一遍,以前的蔣思荷穿的多爲端正顏色的宮裝,而且能體現皇后身份,多半爲正紅、藏青、翠綠,今日她卻罕見地穿着桃紅色的衣裳,難道不覺得這個顏色太過鮮嫩輕浮嗎?
“好些了,臣妾多謝皇上關心。”蔣思荷迴應的禮貌,但是卻十分客氣,好似對方別想聽到她說出多餘的一個字。
聽到皇后這般心不在焉地應付,龍厲體內有股血氣直往上攢,逼得人想去抓住些什麼。他緊握拳頭,阻止自己勃然大怒,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皇后今日穿的跟往日不同,可是有什麼喜事?”
蔣思荷訝異地站直了身子,不明白龍奕怎麼能捉到自己的心思,她垂眸看了自己一眼,淡淡笑了。“這些天籟,心裡頭有些發悶,臣妾心想,或許春日來了,也該換一換心情。皇上覺得不好看?”
她問的太過犀利直接,話裡帶刺,彷彿不屑於拐彎抹角,粉飾太平,這還是那個蔣思荷嗎?一個無論是說話做事,樣樣都拿得出手,得體的無法挑剔的蔣思荷?
“皇后怎麼想起放紙鳶了?”並未回答皇后拋給自己的問題,好看或是不好看,都並不重要,他們不是新婚夫妻,他娶蔣思荷也不是因爲貪色。他此刻很生氣,說不出什麼甜言蜜語來哄騙人心,更不認爲蔣思荷是那種膚淺愚昧需要男人用甜蜜話語來安撫的女人。
他更在乎的是,對於她的自得其樂,蔣思荷如何自圓其說。
“今日有風,很適合放紙鳶,臣妾身邊恰巧有個紙鳶,便想試試能不能放起來。”她抿脣一笑,大大方方地說道。
蔣思荷這是在裝傻嗎?明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意思,明知道他想要得到什麼答案!
龍奕的臉上再無笑意,臉色略顯鐵青:“皇后,你把朕說過的話都忘了?”他委婉地提醒她,他曾經承諾過,在她生完孩子之後,帶她出宮去放紙鳶,但她卻把他這個一國之君的話拋之腦後,自顧自地做紙鳶,放紙鳶,完全沒有把他的承諾放在眼裡?!
“皇上,若是那個承諾讓您爲難,臣妾又怎麼會想着讓您兌現?”兩人感情破裂的跡象這麼明顯,又何必自欺欺人?
在蔣思荷的語氣裡彷彿聽出一絲嘲弄,龍奕如鯁在喉,他的確把那個承諾忘了,如今看到紙鳶才重新想起來。自從蔣思荷產子之後,他事事不順,不久前還病倒了,哪有什麼閒情逸致去想着出宮踏青?!
只是沮喪和失落那麼強烈,彷彿心臟被利刃化開一刀似的,好不舒服。
“臣妾一個人也能放紙鳶,皇上請寬心,臣妾不會爲了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耗費您的心神體力。”此言一出,蔣思荷才發現自己內心積壓許久的怨氣,竟然發泄了大半,她的心裡甚至有種奇怪的快意,眼神也爲之鮮活了三分。
蔣思荷在忤逆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