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靠在竹椅上,看着遠方的夕陽,一副輕鬆自在的神態。旁邊諸位赴宴的官員已經喝得面紅耳赤,你敬我勸,不亦樂乎。官員聚會要喝酒,也有其合理性,沒有酒助興,大家都放不開,一個個正襟危坐,道貌岸然,這樣的聚會了無趣味。
徐平自己不好酒,也不會藉着酒意說些平時不說的話,做些平時不做的事,酒對他來說就是偶爾消遣,偶爾用來助興的東西。這種場合,他不去勸別人酒,別人敬過了也不會來逼着他喝酒。徐平這種形象由來以久,現在位高權重,就更加沒人來找不自在了。反正譚虎、桑懌、高大全等人都是跟了他多年,喝酒由他們陪別人,徐平在一邊坐着就好。
都護府建立,朝中軍制開始改革,徐平所預想的一切開始走上軌道,剩下的日子,他只要帶着本部兵馬打勝仗就好。負重前行,最難的就是開始的那幾步路,走上正軌反而就沒有那麼累了。徐平現在終於放下了心中的包袱,感覺到心靈上的放鬆。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聚到徐平身邊的這羣官員多是熟知吏事,能夠管好實務的,那些只長一張巧嘴,做事一無是處的人遠遠就避開了徐平。現在徐平不再是到邕州時的那個小通判,也不是初回朝時毫無根基的新貴,位高爵顯,手握重權,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說不定就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朝中地位,徐平現在還要高於一些宰執。
明月高升,到隴西巡視蕃部的劉渙才匆匆趕來,與衆人喝了幾杯酒,實在溶不進那幾位已經喝得興起的官員中去,便坐到徐平身邊,說些閒話。
喝了杯茶,劉渙道:“此去隴西縣,唃廝囉的次子瞎氈到那裡拜會我,貌似很不得意。”
徐平微笑着問道:“他怎麼不得意?現在邈川以西已經沒有強力蕃部,他應該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沒人跟他作對,不應該正是招人擴地盤的時候?”
劉渙搖頭:“都護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現在邈川以西確實沒了強力蕃部,但那都是被我們打垮的,跟他瞎氈何干?各小蕃部現在都甘心歸順朝廷,誰會去理一個既無地盤也無人手的唃廝囉的兒子?唃廝囉自己現在都沒有什麼理。讓瞎氈最苦惱的,他到狄道依附的是龕谷蕃部,而在朝廷佔了蘭州和會州之後,龕谷各部開始從狄道回遷,甚至不少人到入了營田務。瞎氈看着別的蕃部衰落下去,不但不能得到好處,他自己也一天不如一天。”
徐平只是微笑,看着天上的月亮,過了一會才道:“去年我們打垮了禹藏部,現在蘭會兩州最大的勢力就是龕谷各部。可自從河西六穀番部被昊賊用奸計打散,龕谷各部也四分五裂,想合也合不起來了。更何況龕谷各部人數最多的本就是嗢末人,我們在蘭、會兩州編戶齊民,移風易俗,這些嗢末人能夠變回漢人,誰會再跟番人攪合到一起?他們成爲嗢末部族本就是不得已,能重回朝廷,就不會再變成番人了。榆中本就是龕谷本部不說,會州那裡主要就是祖勵川,而祖勵川又稱龕谷河,可想而知那裡本來是什麼人的地盤。我們佔了之後,把當年趕跑嗢末人的羌人和蕃族全部遷走,龕谷的嗢末人當然要重新回來。跟朝廷相比,唃廝囉一個落魄佛子,他兒子又憑什麼得到嗢末人的擁戴!”
劉渙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一時平靜了下來。他知道徐平的心思,到秦州之後徐平一改前幾任的做法,不再撫綏蕃部,而是並帳爲村,編戶齊民,移風易俗,變番爲漢。這樣做當然比僅僅讓各蕃部口頭歸順艱難,但一旦成功,則可保這一帶數百年太平。
政策執行初期確實惹出了不少亂子,可隨着兩場大勝,秦州各縣力量的整合,軍事力量的增強,這種政策越來越順利。現在黃河以東已經沒有大的蕃部,徐平沒有把編戶齊民的政策從隴西縣再向西推進,只是爲了集中力量對付党項而已。
一旦党項平定,宋軍很快就會越過黃河向西盡取河湟之地,這種趨勢連唃廝囉都看得出來,更何況是一個無根無底的瞎氈。不過看出來也沒用,唃廝囉所依靠的主要力量,從涼州遷過去的河西六穀蕃部已經開始跟秦州聯絡,必要時候脫離唃廝囉直接歸順朝廷也有可能。當年給唃廝囉封官,是一起封過廝鐸督的,宋軍兵臨河湟,朝廷的吸引力對他來說遠大於唃廝囉。現在河湟的態勢,跟數年之前元昊用計破掉河西六穀聯盟密不可分,西邊六穀中的蕃羌部族投靠了唃廝囉,使他能夠在邈川和宗哥的重壓下堅持下來,並打敗了元昊的進攻。東邊六穀中的嗢末部族南遷狄道,保住了瞎氈,也把原來的格局打亂,舊的大蕃部已經被南遷的嗢末滅掉了。徐平滅掉了嗢末部族最大的敵人禹藏各部,這些嗢末人迅速投靠了秦州帥府,只是徐平不再讓他們以部族的形式存在,變成了各個村落。
劉渙是隴右的招安蕃落使,習慣上還是以招安、撫綏各蕃部爲主,可現在的形勢讓他根本無從招安,矛盾得很。各蕃部不管是真嗢末假嗢末,離秦州近的,以隴西縣和榆中縣爲中心,紛紛學着束髮右衽,開始學漢語習華俗,都等着徐平去郡縣其地,編戶齊民。秦州附近的各縣已經明顯比其他地方富裕,秦州帥府在這一帶投入的鉅額錢糧,隨便漏出一點也夠本地居民發家致富了。更何況徐平還用各種手段發展本地的農牧業,工商業,修路架橋,幫着他們向中原地區賣土產。現在秦州一帶,編戶齊民就意味着過上好日子,蕃部就意味着貧窮,缺吃少穿,本地的人怎麼選擇明顯得很。
沉默良久,劉渙嘆了口氣:“或許我這職稱中的招安兩字該去了,直接蕃落使簡單明白。”
徐平道:“你若是有意,倒也可行,我向朝廷上一道奏章就好。其實何必招安?朝廷初設你這個官職,本來是想着借各蕃部之力牽制昊賊,爲朝廷藩籬,才帶招安二字。可與昊賊交戰,我們一向靠的是本朝兵力,從來沒有藉助過蕃落之力。不有求於他們,又何必去招安?朝廷治下,蕃落之地不行漢法,不去編戶,一切由着他們自己。由着他們,當然也就不要想從朝廷這裡得到好處,這事情天經地義!既不想被朝廷管轄,又想着從朝廷這裡得到好處,憑什麼!現在隴右之地,五軍已立,錢糧充足,太平無事也好,有人要作亂也罷,或剿或撫,都護府都遊刃有餘,用不着去求任何一個番胡豪酋,何必招安!”
劉渙搖了搖頭,想了想突然笑了起來。手裡有兵有糧,果然說話就不同了,現在徐平手上五支大軍,十萬之衆,如果不是元昊藉着天都山地利,正面交鋒連党項都不用再放在眼裡,其餘小蕃落更加不值一提。現在只有蕃落來求都護府,都護府對他們根本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