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十月,秋意漸漸濃了,旁邊的山上樹葉早已落光,秦州所處的河谷裡也已經一片金黃。該收的已經收穫,該種的已經種下去,農忙已過,到了打仗的時候了。
徐平站在城頭,看着周圍的秋色,臉色並不好看。
對於蘭、會兩州的經營方略,朝廷裡依然爭執不休,徐平幾次三番上章催促,要求早下決心,這決心卻遲遲下不來。徐平當然可以撇開朝廷,自己佈置對禹藏花麻的對策,但作爲邊帥,剛來不到一年,未立大功,這樣做總是不妥。
“五心不定,輸得乾乾淨淨!”徐平嘆了口氣,在城頭上慢慢踱步。
楊文廣帶着賈逵已經到甘谷去築城,不過跟那裡的首領唃廝波時不時鬧些矛盾,築築停停,一副過年也築不起來的樣子。這是既定的方略,真想在那裡築大城,徐平就會派魯芳帶着人一起去,半個月就把城築起來了。築城,本就是爲了引誘禹藏花麻出擊。
禹藏花麻同樣沒有下定決心,蕃部作戰有一些既定程序,繞不過去的。徐平設立機宜司,在周圍廣派間諜,這些情報瞞不了他。
從前世學來的經驗,機宜司派出去的間諜只蒐集情報,而不涉其他事務。這些人就是正常的經商、務農、作工,不管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把情報送到機宜司手裡,其他一概不管。至於什麼用間諜反間、刺殺,徐平一概不許。仗自然有正規軍去打,情報網絡珍貴,不能因爲這些事情受到損失。哪怕就是製造謠言,讓禹藏花麻下定決心,也是由帥府另外派人到蕃部,機宜司的情報人員根本就不知情。
看着周圍的山上一片蕭條,徐平心裡一片煩躁。戰略決斷最忌魯莽,但也同樣忌優柔寡斷,樞密院這樣遲遲下不了決心,讓徐平恨得牙癢癢的。
正在這時,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徐平轉過頭去,就看到李璋匆匆跑上城頭。
到徐平面前叉手行禮,李璋道:“節帥,機宜司剛剛得報,禹藏花麻正在西使城一帶立文法,以鐵箭盟誓,今秋將大舉犯秦州!”
“來了,終於還是來了!”徐平看着城南的秦嶺餘脈,長出了一口氣。
河湟一帶蕃羌互不統屬,多年間相互攻伐,相鄰的蕃部多是世仇,要想讓他們聯合在一起出兵作戰,立文法必不可少。所謂立文法,就是相互盟誓,以前的仇怨不再計較,爲了一個目的,或戰或守,大家暫時聯合起來出兵作戰。也正是因爲如此,凡是秦州屬下蕃部盟誓立文法,一概視爲謀反,秦州可以不報朝廷,直接出兵誅殺。
徐平一直在等着禹藏花麻的這個動作,只要一立文法,則秦州就可以不必等樞密院的命令,自行安排征討方略。相應的,蕃部一立文法,則事情已定,出兵已成定局。
蕃羌重複仇,兩部之間只要有了人命官司,往往數十年甚至上百年間征伐不斷,很多世仇就是這樣結下來的。同樣他們也重誓約,一般是以箭起誓,再隆重一點用猴雞,用三牲,最重的是用人殉。誓言一起,不可敗盟。
傳箭起兵,是西蕃舊俗,箭傳出去,戰事就一定起,不然主盟者信眷盡失。
徐平手按着城頭女牆,看着不遠處羣山中的一處缺口,輕聲道:“當年諸葛丞相初出祁山,用兵隴右,不知道有沒有像我這樣患得患失。事情不來,總是盼着來,真地來了,又總是覺得自己沒有佈置好。唉,大軍一出,千萬人性命,朝廷安危所繫,豈是兒戲?”
說完,轉頭問李璋:“朝廷那裡有沒有消息?初次大戰,我還是希望有朝廷支持。”
李璋猶豫了一下,才道:“前些日子韓舍人自川蜀回京,看不過樞密院遇大事做不了決斷,上章彈劾幾位樞密。臺諫官員,也有一起跟着上章的。”
徐平點了點頭,輕聲道:“韓琦上章,樞密院要換人了——”
韓琦爲人處事極是圓滑,當然這圓滑不是奸滑,大方向他把握得住。他從來不會把人向死裡得罪,也不會跟人的關係特別緊密,總是若即若離。就是跟徐平,兩人同年又有多年交情,關係也沒有多麼親近,但用到他的時候,他總會恰到好處地站出來。徐平到西北之後,韓琦支持徐平積極經略的政策,但又反對亂階級法,態度非常微妙。
徐平斷定韓琦以知制誥的身份上章能夠撼動樞密院的人事,不是因爲兩人的關係,而是徐平知道韓琦代表了趙禎的意思。能夠代表皇帝在朝堂發聲,又不讓人覺察,必然是臺諫詞臣的身份,其他官員都不合適。徐平算是跟趙禎關係最親密的臣子,但他從來沒有做過言官詞臣,也就沒有替趙禎做過這種事情。徐平是真真正正踏實做事,靠着實打實的政績升到現在的位置。以他的經歷,即使沒有跟趙禎的這一層關係,党項反叛,也會被派到西北來做一路邊帥,只是權限和做的事情會有不同罷了。
韓琦是什麼時候被趙禎看中的徐平不清楚,應該是在諫院任上,自己沒有離開京城就有這個苗頭了。對於徐平這種級別的官員來說,又有宮裡的眼線,只要有心發現這種事情不算難事。大家心照不宣,藉着韓琦這個傳聲筒,瞭解趙禎的心思也不錯。
王德用作爲武臣,在樞密院被牽制,做不了任何決斷,這次肯定要被換下去了。而且御史孔道輔看他不順眼,一直找他的麻煩,這次必然會幫韓琦。至於這次配合陳堯佐屢屢作梗的韓億,只怕也會跟着王德用一起離開,樞密院人事將會大變。
會是誰去接替王德用呢?徐平不敢亂猜,不過想來一定會換位能做決斷的來。
一直困擾自己的兩件煩心事都有了眉目,徐平的心情終於好了一些。禹藏花麻剛剛開始有動作,想把他周邊的部族統一起來,前進路上的蕃部加入進去,他要花的精力和時間並不少。而且要做成事,只怕真金白銀也要花上不少。
對天長吐了一口氣,徐平對李璋道:“你帶過來的是兩個好消息,今天心情舒暢,你去叫上石通判,還有桑秀才還有高大全,我們一起飲一杯。十幾年前,我們在中牟莊子裡飲酒作樂,想一想,竟然好多年沒有這種日子了。”
李璋笑道:“節帥這些年宦海奔波,自然就少了這些樂趣。那個時候我們兩人是什麼身份?哪裡能夠想得到有今天!想起往事,飲一杯自然是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