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十六這一天,天氣依然陰沉沉的,雖然再也沒有落雪,北風卻凜冽,就連汴河都封凍起來,人馬可以直接在上面行走。
邕州來人已經陸續返回,惟有韓綜留了下來,將另有任用,解了邕州通判的職事。他在蔗糖務當同提舉一任,資歷已經足夠,無需再回嶺南吃苦。這就是出身世家的好處,在最合適的時機擔任最合適的職務,只要不捲入政治風波,仕途就順順利利。
該拜訪的親友已經拜完,當年的屬下已經遠去,徐平百無聊賴,一大早起來拜過父母之後,便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看雪。
北風盡吹,表層的雪已經成了小冰粒,吹在人臉上生疼。
城門外看酒樓的劉小乙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見到徐平在院裡,急忙上前行禮。
徐平問他:“你今天怎麼到城裡來,酒樓那裡沒有事情嗎?”
劉小乙道:“老朝奉今天要去會客,要我隨行。再一個開封府在汴河邊置場賣炭,每稱才三百文,滿城的人都去搶。咱們府里人手不多,我帶了兩個酒樓裡的小廝來,也去買一車回來運回府裡,去得晚了只怕沒有。”
徐平聽了道:“你只隨阿爹去會客吧,炭就不要去買了。那是宮裡拿了存炭出來發賣,救助窮苦人的,我們這種人家怎麼好去搶?平白惹人閒話!”
劉小乙聽了一想也就明白,徐家是新貴之家,跟窮苦人家去搶便宜的炭,不知怎麼就會惹起閒言碎語。急忙答應,到屋裡去找徐正去了。
如今徐平封了郡侯,徐正跟着也升了兩階官,不過他沒有具體職事,徐家也不差那一點俸祿,官階已經沒有多大意義。現在家裡的下人一律稱徐正爲老朝奉,這個稱呼來自現在的文散官,因爲到正五品的朝奉大夫就入通貴官,富貴人家都這樣稱呼。
其實徐平自己的散官纔不過是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還是特別加恩升上來,徐正的朝奉不過是泛泛美稱。
而且此時爲了安位卑事繁的公吏和低階選人的心,往往給他們加空頭散官和沒有實際意義的勳。吏人謂之“帶銜”,選人謂之“階緋”“階紫”,那個虛名頭更加嚇人,一個州吏帶的散官有可能比宰相都高,完全沒有意義,朝奉這種稱呼就更加濫了。
徐正今天要去作客的人家可不簡單,是八大王趙元儼家裡,當朝第一貴室。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徐正雖然沒有管過什麼事,但好歹當官也有幾年了,只要人在京城,就風雨無阻去上朝,也認識了幾個人。
滿朝在外殿上朝的不匣務官,惟有一人有徐正如此的毅力,便是八大王趙元儼的幼子趙允初。他比徐正還神奇,徐正好壞每年夏冬兩季經常去中牟莊園,便斷了上朝,趙允初家在京城裡,一年到頭不管颳風下雨,每次早朝必到。這孩子上朝如此認真,平時又對錢物沒什麼概念,沒事就念唸經什麼的,也沒別的愛好,京城裡人都認爲他有點憨。
早在徐平回京之前,徐正和趙允初就惺惺相惜,雖然私下沒有往來,但在文德殿裡沒事的時候經常聊聊天。如今徐平爵封郡侯,與親王自然是沒法比,但門第也不算低。反正趙允初是沾爹的光,徐正是沾兒子的光,兩人覺得挺好,便特意邀徐正到府上作客。
不多久,徐正從正屋出來,身上嶄新的硃色官袍,滿面紅光。
這紅色官袍是沾兒子的光,皇上賜下來的,自大典之後,這還是第一次穿。到皇叔家裡作客,自然要穿得體面點。就連帖子也專門重新設計,讓徐平託了天聖八年進士,如今在京任館閣校勘的蔡襄寫的,真正的名家手筆。
徐平到面前問候過了,徐正扯扯袍袖,左右看看,對自己甚爲滿意,對徐平道:“我去見客,今天回來得可能晚一些,家裡不用等了。”
徐平應了,徐正又道:“還有一件事,我那件手爐,這幾天都被盼盼要去把玩,也沒見她拿着,不知道被這丫頭丟到哪裡去了。你沒事問問她,看看能不能找回來。我這到王府作客,手上連件像樣的手爐都沒有,多少尷尬。”
徐平急忙答應,心裡卻覺得有些奇怪。要不是父親提起,自己還不知道盼盼要了他的手爐去了,這兩天盼盼都在自己面前晃悠,也沒見她把手爐拿在手裡。
徐正看看東方,對劉小乙道:“天時不早,我們這便上路吧。”
說完,帶着劉小乙和兩個小廝出了家門。
今天陰天,東方沒有太陽,也不知道徐正是怎麼看出天時的,徐平只是納悶。
如今徐家成了侯府,大門已經加寬,從外面看着甚是威風。但是整個宅院都顯得侷促,小小院子配上這麼一個大門,從裡面看就有很滑稽的感覺。
徐正買這處宅院的時候哪裡想到不到十年兒子就升到郡侯,那時只覺得寬敞舒適,怎麼也預料不到這院子竟會配不上兒子的身份。這裡正是繁鬧民居,想擴建也沒有地方,等周圍鄰居賣房子,還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去。想當年皇宮要擴建,都因爲搞不定周圍的拆遷戶不得不作罷,徐平一個剛封的郡侯,那是更沒辦法可想了。
徐正這些日子都在爲房子發愁,到處託人看看京城裡哪裡有大一點的宅院出賣。徐家如今家財萬貫,只要有人賣就買得起,可一時哪裡有合適賣房的人家?
離徐家不遠就是汴河,河面已經封凍,往日來來往往的船隻不見了蹤影,就連河邊的大道,在凜冽的北風中也沒有什麼行人。
汴河上興國寺橋的不遠處,一座不大的酒樓,因爲天冷沒有生意,平日在門前招呼的小廝躲到了門裡避風寒,平日聚在這裡的女妓更加沒了蹤影。
酒樓後面一座小院,本是平時招待貴重客人的去處,絲竹不絕,今日卻沒有了往日的那份清雅,裡面散坐着的正是炭行的五六家大行戶。
幾個人中間放着一個大炭盆,裡面炭火紅通通燃得正旺,映得周圍的人面色也透着紅光。不遠處靠門的地方坐着一個女妓咿咿呀呀唱着小曲,身後幾人有的彈琵琶,有的彈琴,還有操着笛子等各色樂器。
行頭劉大官人坐上首,舉起酒杯粗聲粗氣地道:“衆人且靜下來,滿飲一杯,吵吵鬧鬧得連曲子都聽不明白!”
衆人喝了酒,一個五十多歲山羊鬍子的行戶尖聲道:“大官人還有心情飲酒?現在開封府新開的炭場那裡人山人海,我們的店鋪沒人問津,價錢降是不降,大官人還是趕緊定一個章程出來。沒有生意做,我們這些人難道喝風?”
話音未落,周圍的幾人一起附和。
劉大官人斜眼看着山羊鬍子,漫不經心地道:“那你說降是不降?”
“在下覺得應該跟着開封府降價,一樣的價錢,官家的臉色難看,要用的炭的人還是到我們這裡買,不愁沒有生意做!”
劉大官人面帶譏笑:“降?那降到多少合適?”
山羊鬍子雖然被劉大官人看得心虛,口中還是道:“自然是跟着開封府的價錢來,他一稱賣三百文,我們也賣三百文好了,還是有些利息好賺!”
“呵呵,”劉大官人冷笑,“你今天跟着開封府降到三百文,明天他們場裡賣一百五十文一稱,我們大家是跟還是不跟?”
山羊鬍子道:“那便跟着一起降好了,往常不都是這樣?也沒吃虧到哪裡!左右不過是降到平常炭價,開封府就會罷場,我們賣幾天高價也值了。”
劉大官人只是冷笑着搖頭,也不說話,周圍幾個人見他這副樣子,不由心虛。
坐在旁邊一個白白胖胖的員外陪着小心向劉大官人拱手:“大官人有什麼想法儘管說出來讓我們參詳,宋大郎見識淺薄,自然有諸多想不到的地方。”
劉大官人掃視了衆人一遍,冷聲道:“我只問你們,一稱少到多少錢你們就覺得這生意還做得?不會虧了本錢?”
山羊鬍子小聲道:“雪前每稱不過三十文,如今漲到五十文也勉強做得了。”
“五十文?”劉大官人看着山羊子不由笑出聲來,“宋大,你鋪裡有多少炭,全部算五十文賣與我好了,有多少我要多少!”
山羊鬍子宋大自然不肯答話,他還想跟着衆人賣幾天高價呢。
白胖員外陪着笑問劉大官人:“大官人如何這樣說?莫不是炭價跌不下去?”
“自然是跌不下去!現在什麼時候?十月而已,漫漫冬季剛剛開始!再者說了,現在京城裡什麼沒有漲價?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哪樣不漲!只有米麪,有開封府大開着糧倉在那裡,無論如何也漲不上去,其他的各種貨物都已經漲了,我們炭價憑什麼不漲!”
白胖員外小聲道:“可我們炭行,也有開封府在城裡開了好幾處炭場——”
劉大官人冷笑:“開封府有多少炭?我就不信能一直這樣賣下去!城外炭窖送貨到開封城裡來,每稱已經漲價到五十文,你們莫不是不知道?跟你們講,只要我們不跟着開封府降價,今年的炭就要賣六百文一稱,做這一季,夠吃幾年了!你們信是不信?”
幾個行戶面面相覷,仔細琢磨着劉大官人的話,這話是越咀嚼越甜,一個一個的眼睛都慢慢亮了起來。
(備註:此時的官稱還有散官和勳,因爲基本沒有實際意義,書裡略過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