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州知州馬仲方是武臣,西京左藏庫副使,因曹克明薦舉來此任職,與徐平也算有淵源了。見面一敘,才知道馬仲方在京的時候還跟李用和有舊,對徐平分外親熱,一直陪着把他關出全州境外。
過了全州,如果回京下一站應該是永州,沿着官道一路北上。
道州並不在這條大道上,那裡通的是廣南東路,臨沲水,也可下湘江。朝廷貶官,這裡是重要一站,再遠再南就是嶺南了。與此對應,從嶺南遇恩北遷的官,大多也在這裡落腳。
徐平騎馬看着遠處迤邐向北的官道,暗暗嘆了口氣。原來這路已經成了公路了嗎?自己在這個世界也許幹不成什麼大事,但如果能把這公路修到每一個有人煙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印跡,也不枉來這個世界走一遭。
遠處的道州低山起伏連綿,遍植桑稻,已是一片魚米之鄉的景象。五嶺一山之隔,就是兩個世界,回想起嶺南的六年來,仿如一場大夢。
任守忠咬牙切齒,沒想到徐平官不大,人緣卻不錯。這一路上,從太平縣出來,不是百姓就是官員,一直都有人照顧。一下出來一千里路,竟然沒找到下手的機會。看看就到了道州,交接給本地官員,任守忠就要回京覆命,氣得他眼裡直冒火。
順着低山間的道路前行,任守忠心裡有火氣,一路打,走得急了徐平也無心欣賞路邊的風光,
兩地不足百里,中間吃過一次飯,到了傍晚竟然一氣跑到了道州城外的驛館。此時太陽還沒落下山去,漫天都是紅霞。
道州驛館也臨沲水邊,與碼頭相距不遠,可以直下湘江。
到了晚飯時候,驛館門口兩個老兵正在打掃,不遠的水邊還有幾個驛卒在淘米洗菜,夕陽下一切都顯得安靜祥和。
任守忠一提馬繮,直衝到驛館門前。
掃地的老兵嚇了一跳,看了馬上人的官服,急忙上前行禮:“太尉且請下馬,我這就進去稟報!”
任守忠尖着嗓子道:“進去告訴驛丞,讓本地知州通判速速來見我!”
老兵怔了一下,見任守忠面色不善,不敢說什麼,轉身進了驛站。
徐平只是冷眼旁觀,也不說話。如今到了地頭,跟知州通判交待過,自己就不受任守忠約束了,且看他囂張到幾時。
道州知州殿中丞辛若濟,以恩蔭入仕,父辛仲甫爲太宗時的參知政事,以太子少保致仕。辛仲甫爲文臣而有武略,也算一時名臣,說起來徐平跟辛仲甫還有點像呢,跟辛若濟應該有點共同語言。
不大一會,驛丞從驛館裡跑出來,身上的官袍歪歪扭扭,明顯是剛剛套上去的。到了任守忠馬前,行禮道:“小的本地驛丞林玄中,不知上官怎麼稱呼?因何公務到此?可有文書驛券?”
“驛券?什麼驛券!”任守忠聽見驛丞公事公辦的問話一下就變了臉色,手中鞭子沒頭沒臉打下去,“什麼驛券?你說!本官上御藥供奉,太后身邊差遣,奉太后旨意出來做事,你還敢要驛券!”
驛丞聽見是太后身邊的人,只好忍氣吞氣,抱着頭小心問道:“不知上官是因何公事到這裡?小的也好準備。”
“你一個小小驛丞,問那麼多做什麼!快去把知州通判叫來,我還有公事跟他們吩咐,不要耽擱了!”
驛丞退後兩步,恭聲道:“告上官知道,本州知州通判兩位官人現在都不在州城,上官要見他們還要等幾天。”
“什麼?兩位長官都不在,他們是怎麼爲官家辦事的?擅離職守,置百姓官事於不顧,李工部爲轉運使,對治下如此放縱嗎?”
此時李昭述以工部郎中爲荊湖南路轉運使,掌刺察官員,雖然嚴格說起來與知州通判不是上下級關係,卻有監察之責。
一個小小驛丞哪裡能夠說明白這些事?只好小心答道:“上官誤會了,正是轉運使官人巡視桂陽監,召附近州軍長官到哪裡,知州官人才不在城裡。通判官人則是下去巡視屬縣,還沒有回來。”
任守忠聽了這話,不好再發作,在馬上想了一會,不知想起什麼,臉色平緩下來,對驛丞道:“既是如此,你進去給我們準備住處,就在你這裡呆幾天,等知州通判回來。”
這一路上,經過各州一個通判都沒有見到。徐平自己做過這職事,知道都是下去巡視了。乘着現在天氣不是太過酷毒,當然趕緊把當季的巡視任務完成,不然等到天氣熱起來,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轉運使也是如此,這個季節正是在各州巡視的時候,過了這個月,便就老實回衙門呆着,等到秋天纔會再出巡。
荊湖南路的轉運司衙門在潭州,李昭述等不及把南部各州全部巡遍,只好找個藉口把各知州叫到桂陽監去,聽他們述職。
桂陽監有礦冶多處,是轉運使用必到的地方,相鄰的道州卻就免了。
到了驛館裡,任守忠吩咐給徐平單獨一個院子,命令自己手下的小黃門和兵士守着,把高大全、孫七郎和秀秀一起趕了出來。
孫七郎怒道:“我們隨着官人從開封到嶺南,又從嶺南到這裡,你憑什麼就趕人?需知官人也要人照顧!”
任守忠腳蹬在驛館門口的下馬石上,冷笑道:“這一路上,你們幾個跟着蹭吃蹭喝,我沒說話已經是開恩了。如今到了地頭,你們還想跟着徐平白吃白住,哪裡有那種好事?我身上有太后旨意,要好好地把徐平交到本地長官手裡,半點大意不得,豈能容你們在他的身邊!徐平爲人跋扈,遠在京城裡的人都知道,誰知道下人裡有沒有心懷不憤的,要是偷偷弄出點事來,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交差?”
高大全冷聲道:“你把官人關在驛館裡,誰知道會不會使壞!不讓我們看着,我們還放心不下你呢!”
任守忠冷笑一聲:“官家的事,哪有你們幾個下人多嘴的地方!這裡是朝廷的驛館,沒有官身,又沒有驛券,你們幾個有多遠滾多遠!”
說完,揚長進了驛館。
秀秀看着任守忠的身影消失在驛館裡,着急道:“怎麼辦?這個人如此作爲,必然是要對官人不利了!”
高大全想了想,對其餘兩人道:“那裡是碼頭,我們先去找個地方歇下來。不讓我們進驛館住,還能擋着我們早晚請安嗎。只要我們看緊了,那個閹人難不成還真敢下毒手!”
打發走了高大全幾個人,任守忠施施然來到徐平住處,見徐平正在院子裡通風處吹風,得意地道:“知州通判都不在,沒辦法,只好再陪你住幾天。這裡驛館清淨整潔,又沒有其他人住,你可要住着舒心啊!”
徐平看着任守忠,沉默了一會,突然展顏笑道:“閣長看來終究是耐不住寂寞,把我的下人支走,想來是要放出手段來對付我。當年對李相公,內侍把飯放餿才讓進食,寇相公和曹樞密也是如此。如今李相公爲宰相,不知當初苛待他的內侍如何了?”
說起李迪,任守忠的臉色變得難看。當年苛待李迪的內侍現在如何?說起來李迪到底是文人,性子寬厚,沒讓宮裡一頓板子把那內侍打死,而只是竄貶遠惡州軍。到了地方又有地方官告那內侍不法,流配沙門島,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命在。
見徐平臉帶譏誚,任守忠回過神來,惡聲惡氣地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能跟李相公相比!有太后在,你也能當宰相?趁早撒泡尿照照!”
徐平只是笑着搖頭。自己能不能當上宰相不好說,但太后沒有多少壽辰了卻是板上釘釘的,等這些閹人失了靠山,再慢慢找回來。真就是想不明白了,劉太后已經一大把年紀了,這些身邊人竟然還真當她能像武則天一樣,活到八十多歲,保他們。
見徐平漫不在乎的表情,任守忠心中火氣更大,對徐平道:“既然你說起了李相公,那當年的手段便讓你嚐嚐!餓上三天,我找狗食給你吃!”
“有本事你就餓死我!”
徐平一邊笑着,一邊轉身回了房裡。
寇準、李迪和曹利用三人的遭遇此時早已傳遍天下,徐平也看出來了,這些內侍的手段無非就是噁心自己。那幾位大臣都是愛面子的人,尤其是曹利用,性子太過剛強,才着了內侍的道。寇準把面子一拉,什麼事沒有。
自己兩世爲人,還會爲了這些虛名跟個閹人鬥氣,無非忍上幾天,等本州長官回來,一切就都過去。等到自己哪一天發了跡,非扒了這閹人的皮不可。
到了晚上,任守忠果然讓小黃門截了徐平的晚飯,弄了一大碗半生不熟的夾生飯過來,沒菜沒湯,做徐平的晚飯。
這要是吃下去,再喝上兩碗水,非撐破肚子不可。徐平把送來的飯向窗臺一放,也不理外面眼巴巴看着的小黃門,倒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