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城主府後衙,徐平對吳遵路、寧令哥、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諸人道:“今日我備了薄酒,諸位權飲幾杯。一會斬訖元昊來報,我們再商量別事。”
野利旺榮見桌子上的菜,全都是盤牒盛着,或是菜蔬,或是雞鴨魚肉,極是精美,是以前所未見過的。不過最顯眼的不是菜好不好,而是全部都是漢人吃食,再沒有胡風。
衆人落座之後,徐平對野利旺榮道:“自今日起,你們便都是朝廷之臣,不再是部落首領了。私下裡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但官面上,還是要習華俗,遵漢禮。”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臉色有些難看,沒說什麼,心裡卻對外面元昊問斬,自己這裡全換成華俗、漢禮起了牴觸心理。徐平一向重信守諾,兩人是真地不信徐平會做出兔死狗烹的事情。但能容得下他們,未來怎麼處置卻說不好。這到底是大宋西北主帥,做的是大宋朝廷的官,平定党項之後,他們這些實力雄厚的大族豪酋,再有從前的地位是不可能的。
看了野利旺榮和成克賞的神色,徐平笑道:“外面元昊一衆不肯降的首領問斬,你們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大可不必!我明言,從今以後,只要你們不再把自己當作党項的首領,而是朝廷的官員,則榮華富貴一生!當然,如元昊一般,就是不肯放下以前的地盤和部民,認爲自己手裡有兵馬纔有富貴,那下場只能跟外面的人一樣!”
野利旺榮深吸了口氣,拱手道:“都護對我等推心置腹,我等必誓死以報朝廷恩典!”
徐平點頭,對成克賞道:“先前朝廷有明詔,執元昊者以定難軍節度使處之。此次是你們兩人主事,故讓野利大王先任定難軍節度使,佐吳經略鎮撫興靈路。至於將軍,我已上奏朝廷,舉薦你爲保靜軍節度使。候朝廷詔旨下來,便到銀夏路去,協助方經略招撫橫山蕃部。你意如何?”
聽說自己也是節度使,成克賞的臉色才緩和下來,拱手道:“都護高義!”
保靜軍在興靈兩州之間,而定難軍是夏州軍額,是從拓跋思恭開始党項首領的正式官位。讓定難軍節度使在興靈路,而讓保靜軍節度使到銀夏路,是徐平有意爲之。意思就是告訴這兩個人,他們的節度使不再是實職了,而只是跟其他官員一樣的官階。從今以後党項各地要郡縣其地,不再羈縻。至於兩人用什麼官職做事,要等朝廷來定。
見兩人都做了節度使,寧令哥不由發急,問道:“都護,那如何處置我?”
“你與其他人同,不是我一個沿邊都護能定的。今日斬了元昊,你爲告罪使,攜衆賊首級入京,向天子告党項叛國之罪。至於以後,想來不失一個王爵。趙保忠舊第依然在開封府,其孫從吉在朝廷爲官,到了開封府,你也不寂寞。”
趙保忠就是李繼捧,當年他帶了一部分黨項首領入京,列入皇室牒譜,是以子孫是按着趙禎他們家裡來排輩分。孫子名趙從吉,算是大宋宗室,只是到了這一代官職不高。
寧令哥是不可能留在西北的,無非是跟李佛瑪一個待遇,到開封府裡做個地位不高的閒王。如果他會做人,可能會混得好一點,畢竟是自己歸順,不是被徐平抓來的。趙保忠的後代不顯,是因爲他自己在跟李繼遷作戰的時候,首鼠兩端,犯了大忌。最關鍵的時候與李繼遷私自交通,結果又被李繼遷背叛,死後還能贈節度使,大宋對得起他。
寧令哥只要謹記前代教訓,老老實實做人,怎麼也能混個宗室親王的待遇。當然,實權肯定是沒有的,歸順的番王就是那麼回事。說起來,李佛瑪現在的爵位依然比徐平還高一些,但又有什麼用?徐平家的主管之類到了他府裡也被待作上賓。
聽說要自己做告罪使,寧令哥不由覺得有些難過。國破家亡,只能是這個結果,不但是斬了父親,還要兒子提着父親的首級到朝廷去認罪。認罪態度好了,纔能有以後的好日子。不過想起元昊對自己的所作所爲,想起自己不失王爵,寧令哥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飲了一巡酒,徐平對衆人道:“本朝以仁恕治天下,只要諸位安心事朝廷,榮華富貴便就是鐵打的。謹記我一句話,最重要的忠心,不要再起元昊那樣的心思。只要你們於國有功,丹書鐵券又有何難?朝廷的榮華富貴,不強似在這荒涼之地吃沙子?”
野利旺榮、成克賞和寧令哥一起稱是。不管他心裡怎麼想,現在的局勢必須要接受這個結果。徐平沒有讓所有的党項首領全部入京,還是讓野利旺榮和成克賞留下來,已經是寬容大度了。當然,徐平有自己的目的,有這麼兩個人留下來,剩餘的党項部落便就容易處理得多。有隴右大軍在一邊看着,他們兩人只能老老實實做事。
還有更重要的,如果契丹真地在這個時候出手,要奪黑山監軍司,總得有党項首領帶兵前去交涉。現在還不是跟契丹全面開戰的時候,大義的名分徐平不想丟,要背盟也是契丹背盟。党項軍去攻契丹,宋軍在後面接收打下來的土地。如果契丹敢直接攻擊宋軍,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澶州之盟就此作廢,今作的歲幣先停了,兩軍擺開陣勢對峙就是。
如今府庫充盈,宋朝最不怕的就是跟契丹軍事對峙,比拼國力。大宋可以拉出七八十萬的常備軍來,在數千裡的戰線上全面逼迫契丹。契丹要想保持同樣的兵力,則國力就會大受影響,用不了幾年就會被拖垮。
說到底,契丹非党項這個部落組成的小國可比,隴右二十萬兵馬,要去打滅國之戰太過勉強了。只要對峙上幾年,拖垮契丹國力,同時內部完成軍改,那就一切好說。
党項族佔據的地盤橫跨數千裡,數百萬人口,因爲元昊志大才疏,打下來容易,要想完全消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朝也要時間,來鞏固這一次的戰果。河套要開發,河西數郡要收回來,甚至河湟也不允許唃廝羅繼續發展下去。事情千頭萬緒,不允許再把戰爭繼續下去了。陰山跟契丹試探一下,大家找到以後的相處之道,這次戰事就要結束了。
來西北三年,仗打下來,並不跟徐平以前的想象相同。徐平也有些累了,這次戰事的收穫需要時間沉澱,對他自己是如此,對大宋朝廷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