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大楊樹上的蟬蟲扯着嗓子沒命地叫,明晃晃的太陽下一絲風都沒有,大地像被燒紅了,燥熱難當。周圍沒有飛鳥走獸,就連天上的雲彩都躲了起來。
大名府外的點將臺上,趙禎一身朝服,站在烈日之下,臉色慘白。
徐平率一衆文臣武將立於趙禎身後,無不滿身大汗,喘口氣都要費極大力氣。徐平感到自己有些恍惚,沖天的軍樂聲好似飛到了九宵雲外,聽也聽不到了。
好不容易等到宣禮官高喝暫歇,臺上的君臣全都出了一口氣。
回到涼棚下坐定,小黃門拿了冰水給趙禎喝了,又悄悄用布巾包了幾塊冰給他,讓他放在額頭,儘儘去一去暑氣。喝過了冰水,把裹着冰塊的布巾在臉上擦了一遍,趙禎重重出了一口氣,好似重新活過了一般。
見徐平在自己身後坐下,趙禎低聲道:“宰相,天氣實在炎熱。再沒風來,朕要撐不住了。實在無法,不如讓衆將士暫歇,等太陽落山,重新開始可好?”
徐平低聲道:“衆將士恭迎陛下,士披鎧,馬具裝,羣立於烈日之下,更加辛苦。將士不言,陛下怎可畏難而退?朝廷欲得衆將士之心,說不得,陛下今日只好辛苦些。”
趙禎嘆了口氣,再沒力氣說話,只是坐在那裡喘氣。
皇帝北巡,河北衆軍恭迎,在大名府外聚集了近二十萬兵馬。加上趙禎帶來的十幾萬人,大名府一帶現在有禁軍近四十萬之衆。進城之前,趙禎要在這裡點兵,接見來自河北各軍的將領。外地駐軍是選人來的,對於很多下級軍官來說,這是他們一生中第一次見到皇帝長什麼樣,分外隆重。暑天不出兵是有道理的,這個天氣,全身戎裝,不管是對於點將臺上的君臣還是臺下的將士,都是一種折磨。
趙禎此次北巡沒有帶齊全部儀仗,禮儀性的色彩弱一些,真有幾分親征的架勢。圍在臺下的幾千人,看着人馬具裝,實際身上不是鐵甲,而是布絹製成,只有個樣子。這是趙禎禮儀隊伍的一部分,兼作護衛,及彈糾紀律之用。
太祖和太宗都是帶兵打過仗的,是馬上皇帝,他們出征,自己掌軍權。太宗比太祖差一些,喜歡從宰執中選幾個聽話信得過的,作爲自己的參謀班子。到了真宗皇帝,親征時的指揮權就到了宰執們手中,皇帝僅僅是備位,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
一如寇準當年在澶州,此時的軍權是掌握在徐平的手中,趙禎的活動是他帶着宰執安排的,趙禎並不能自己決定要幹什麼。趙禎的身邊,只有幾個高級內侍和小黃門,不能向外發佈命令,一切軍令必須經過宰執發佈出去。哪個內侍敢不經過宰執,直接把趙禎的命令帶出去,徐平會毫不猶豫地斬掉。這是基本的政治紀律,事關國體。
當然,這個時候的宰相是沒有篡位可能的,軍令出去必須有全部宰執和皇帝趙禎共同簽署,否則無效。能把所有宰執控制住,還要掌握整個指揮體系,還要隔絕皇帝,有這個能力並不需要等到這種時候篡位。大軍之中,君相起了衝突,死的肯定是宰相。
今天在這裡見河北衆將,對建立趙禎的威望,收攏河北軍心至關重要,不允許出現任何差錯。今天能夠堅持下來,趙禎此次北巡就完成任務了,後面的事情自有宰執安排。
趙禎身子肥胖,烈日之下實在難捱,頭上雖然有傘,卻擋不住滾滾熱浪。一邊的徐平看着趙禎臉色發白的樣子,一直擔心他堅持不下來,暈倒在點將臺上。
真暈了,那也不能下點將臺。讓河北將士看一看,皇帝可以吃這種苦,來見他們,足以鼓舞數十萬禁軍的士氣。士氣有了,軍心齊了,後邊的軍制改革少費無數力氣。
徐平任由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滴落,面沉似水,一絲不苟。程序已經議定,操作由專門的禮官指揮,從皇帝到大臣,就是按照劇本在點將臺上認認真真演一遍。
政治活動的儀式性,跟演戲其實有相通之處。不過是在戲臺上,演員是按照劇本去演一個人,而在政治的舞臺上,官員是按政治規矩去演一個身份。演員只要演得象,可以一邊演一邊罵自己的角色,官員卻要演得真,讓自己真正成爲那一個角色。
在這個時候,認識到自己只是在扮演,從而嘲笑投入感情的官員爲愚昧的人,並不是智慧,最多隻是有些小聰明而已,上不得大臺面。在政治儀式中真正投入的人,纔可以當得起政治家,只有如此纔可以真正理解政治的真諦。
看身邊的杜衍鬚髮皆白,雲淡風輕,臉上一點汗都沒有,仿如神仙,徐平心裡暗暗嘆氣。人和人真是不一樣,杜衍四十歲鬚髮皆白,看起來是早衰,實際上身體健康得很。在這個時候反而是徐平這些年輕人,比不得他能夠堅持。
站在臺上的禮官再贊,趙禎帶着羣臣再次走上點將臺,俯視下面諸將。
現在參見的是真定府、保州、雄州一帶前線將領,分成數批上前,向趙禎行禮。在臺上其實聽不見這些將領說的話,也看不清他們的面目。明晃晃的太陽讓人眼暈,燥熱的空氣讓人頭腦發昏,豆大的汗珠從身上冒出來,趙禎渾身像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強咬牙關站在那裡,依照先前擬定的說辭向衆將慰勞,趙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
後面的徐平看見,不由心裡發緊。趙禎要倒也要見過了前線將領之後,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倒下,不然剩下未見的將領還要折騰一回。被皇帝接見,親**勞是將領非重要的榮眷,特別是這種場合,比在京城入宮接見還要重要。
正在這時,天邊飄過來一片雲,擋住了炙熱的太陽。涼風突然就起來了,點將臺上所有的人都暗自出了一口氣。隨着風颳過,各種汗味飄散在人羣中,味道有些難聞。
站在徐平身邊的明鎬低聲道:“再有不到一個時辰,暑氣就該退了,那時當不至於如此燥熱。桑懌、景泰等大將那時面君,而後聖上賜筵,可以從容應對。”
徐平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明鎬出任簽署樞密院事後,景泰從河東路調來做宣威軍的副都指揮使,由京西轉運使杜杞換武職,去做高大全一軍的副都指揮使。隨着軍制改革的進行,禁軍的地位在變化,一些有武略的文臣轉換武職,進入改制後的禁軍之中。
明鎬從副都指揮使直接爲執政,對於百官轉變觀念,也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