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與曹琮交接完畢,正式接過秦鳳路的軍政事務,已經到了二月下旬。
一年之計在於春,春種了秋才能收,此時壓倒一切的事務,便是耕種田地。王拱辰在郭諮之後帶着大隊人馬趕到,徑直到了秦州,暫時在都部署司安置下來。
在營田務數年,一手發展起來,王拱辰對於營田是輕車熟路,並不需要徐平指導種地的事情。但秦州是朝廷西邊的極邊之地,與內地不同。蕃漢雜處,熟戶生戶衆多,周圍的土地所有權複雜,而且荒地熟田也非常雜亂,必須先要理清哪些土地能種,有哪些閒田是無主之土,可以開墾。徐平交給種世衡帶着秦州的幕職參官,與王拱辰一起措置。
從兩京遷來的大量公司和營田務人員,除了郭諮留在鳳翔府經營場務的人員,其餘都隸王拱辰之下,分佈在適宜耕種的秦、鳳兩州和鳳翔府。各地的營田,都是由通判與營田務一起負責,經略司定得有獎懲條款,耕、種、管、收,分階段進行考覈。
秦州地氣晚於中原,三月開始耕地,一直到五月都可以下種,反正種得晚的無非是一年一季。徐平定了一個大致原則,凡是新開墾出來的閒地,一律種植苜蓿養地,兩年之後再改種經濟作物。苜蓿是豆科植物,根系有固氮的能力,可以增加土地的養分,而且根系很深,能夠一定程度上疏鬆土壤。民諺有云,一季苜蓿,三年好地。除此之外,耕種的熟地,有條件的地方要在冬麥收了之後種一季豆類,不拘大豆黑豆,以養地爲主。種植糧食作物五六年以上的,同樣改種一季苜蓿,之後再種糧食作物。
這一帶雖然自然條件適宜農耕,但爲了支撐軍事,還是以半耕半牧爲宜。營田務的牧自然不能是遊牧,而只能是圈地牧養,種植牧草就是應有之意。
除了苜蓿之外,還在秦州附近圈出一片地來種植高梁,以徐平從中原帶來的甜高粱爲主。高粱是用來釀酒的,白酒由於特殊的工藝,少了高粱就少了味道。而甜高粱本身也可以作爲牧草,也可以用來制食用酒精,然後利用好酒的酒糟調製便宜白酒。
邊地的糧食稀缺,全部使用糧食釀酒太過浪費,也不是廣大的蕃羌牧民所能消費得起的。利用高粱稈釀酒,低廉的成本可以大量發賣,作爲與蕃羌交易的大宗物資。
王拱辰和兩州一府的官員怎麼配合,怎麼雲安排人手,怎麼開荒種地,徐平就不去管了。在營田務做了這麼多年,王拱辰足以獨當一面,用不着他去指手劃腳。
三月上旬,春光明媚,秦州城從裡到外都忙忙碌碌,一片熱鬧景象。營田務忙着開荒種地,三司鋪子忙着在城裡尋找合適位置,建立商業機構,並建造倉庫開始屯貨。現在周邊的情況還不熟悉,三司鋪子沒到正式開張的時候,徐平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
乘着春光正好,這一天徐平叫了種世衡和張載來,在府衙不遠的一處建築前會面。
到了地方,張載見徐平和種世衡已經站在那裡,急忙上前見禮。
見禮畢,徐平對張載道:“秀才,這一路上你跟契嵩法師爭執不休,現在還爭不爭了?”
張載道:“不是學生要爭,是那和尚纏着人不放,奈何?他非要天天纏住我跟我講什麼儒、釋本是一家的道理,只要不附和他的話,便就不放你。學生活了二十年,還沒有見過這麼固執的和尚,真真是沒有辦法!”
徐平和種世衡相視而笑。契嵩能夠聲名遠播,被很多人推服,是那麼好對付的?初次見面張載憑着年輕氣盛,又比契嵩瞭解西蕃事務,佔了上風。哪裡想到和尚的耐心早已經超出常人,不但不着惱,還盯上了張載,頗有點要點化他的意思。拿出每天口誦十萬句觀音菩薩法號的毅力,契嵩天天與張載同吃同睡,已經讓他快要崩潰了。
讓張載發了一會牢騷,徐平對他道:“你們一路同行,吵吵嚷嚷大家都看在眼裡。秀才我問你,知不知道我爲何要帶着你們,一起爲邊事效力嗎?”
張載道:“學生讀的是聖賢書,此來自然是教化人心,教蕃人知禮儀,爲朝廷子民。”
“那和尚呢?”見張不回答,徐平禁不住想笑。張載被契嵩折磨得不行,恐怕沒有心思考慮這個問題。當然,契嵩往常也沒有見過這麼難說服的人,跟張載耗上了。
徐平道:“用和尚隨軍,讓他用佛法教化蕃人,正是現在朝廷的政策,以夷制夷。順着蕃人的喜好,遂他們所欲,爲朝廷所用,爲本朝蕃籬。至於你嗎——”
張載靈光一顯,脫口而出:“經略莫不是認爲以夷之策不可靠,而要化夷爲夏?”
“不錯,孺子可教!”徐平點頭,“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河西河湟本來是漢唐故地,今之所謂蕃羌,百年之前多是漢人,入夷狄而忘中國之禮儀而已。晚唐司空圖《河湟有感》詩: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人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則知自安史亂起,唐室無暇顧及河湟之地,數十年間漢人已化作胡兒。現如今朝廷欲要用兵西鄙,以夷制夷,讓這些蕃羌作朝廷藩籬是一策,重新化他們爲朝廷子民,勠力同心與朝廷一起剿滅亂賊又是一策。”
徐平前世講歷史,經常講民族的融合,其中一句常被提起的話便是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話的源頭出自韓愈,當然韓愈本來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後來蒙古滅宋,爲了製造合法性,把這句話重新發揮了。儒家是講夷夏大防的,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是有的,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最少這個年代還沒有那個想法。入夷狄則爲夷狄,這就是現在朝廷對於西蕃部族,不管來源是什麼,一律以蕃羌視之的理論依據。
民族的交流與融合是雙向的,兩漢對外開拓是漢化,而唐朝對外開拓則是胡化。到安史之亂時,淮河以北已經是胡風盛行,這也是那場平叛戰爭打得那麼辛苦的社會基礎。當然對於後人,不管漢化胡化都是民族的大交流大融合,當然也不算錯。正是這樣的社會基礎,纔出現韓愈的那個說法,當然他說的是諸侯進於中國而不是夷狄進於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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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朝廷在西北的總的政策是“以夷制夷”,即用西北蕃羌對付党項元昊,作爲朝廷的藩籬。但徐平到了這裡,卻覺得這未必正確,或許變夷爲夏更合適一些。
用和尚籠絡蕃羌各部是“以夷制夷”,而用書生施以教化,移風易俗,就是變夷爲夏。
張載明白了徐平的意思,看了看前面緊閉的大門,道:“經略有心,只是不知到這裡何意?這處地方,莫不是有特殊的用意?”
徐平點頭:“不錯。這裡是秦州納質院,周圍蕃羌數百族賬,有衆多質子關在這裡。欲要變夷爲夏,便從這個地方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