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十一月下旬,惱人的秋蟬依然在躲在大榕樹茂密的枝葉中叫個不休,吵得人心煩意亂,竟然忘記了時間匆匆的腳步。
徐平回到邕州州衙,徑直來到長官廳。
正是下午炎熱的時候,幾個公吏坐在大榕樹下閒談,見到徐平進來,急忙站起身來行禮。自這位年輕的通判來到邕州,上下官吏的日子突然一下好過起來,俸祿從不拖欠,時不時地還有點賞賜,貧窮的小吏也能偶爾割上兩斤羊肉煮了吃,以前可是連想都不敢想。邕州戶口稀少,據說廣南西路幾個州合在一起才能相當於兩浙江南的一個大縣,偏偏州格又高,官員配置基本齊全,這些公吏被各級官員盯得緊,少了撈外快的機會,日子就過得緊巴。有徐平這樣一位出手闊綽的上司,也是他們的福氣。
州里財政寬裕了,辦公場所的環境也與往日不同,都裝上了水冷空調,反正附近幾個州都產錫,材料來源方便得很。以前是屋子裡悶熱大家不願在裡面呆,現在卻是屋裡陰冷時不時要出來曬曬太陽,讓人覺得換了人間。
徐平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一個公吏道:“通判快去廳裡,曹知州已經在裡面等候多時了。”
進了長官廳,正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曹克明睜開眼睛,與徐平敘禮罷了,自嘲地笑笑:“自從我這裡學着你的通判廳裝了那個什麼水冷空調,熱倒是不覺得熱了,就是陰冷得厲害,越發讓人懷念起中原的天氣了。”
徐平坐下來,笑着道:“是啊,誰不懷念中原。我在那裡長大,沒出來的時候還不覺得,來嶺南呆上一年,才覺得那裡簡直天堂一般。”
曹克明是西川雅州人,那裡一年到頭雨下個不停,長大隨着叔父從軍,中原西北轉了個遍,從此喜歡上了乾爽的天氣。補官之後,卻一直在荊湖和嶺南打轉轉,如今年邁,時不時地就懷念起年輕時的歲月。中原兩京的富麗繁華,在西北與黨項爭戰的金戈鐵馬,時不時地進入這位老人的夢中。
閒聊幾句,曹克明把桌上的一封信遞給徐平,沉聲道:“左江道下屬十八州峒聯名上書,忠州的事情,只怕是要放一放了——”
徐平拿起信來仔細看了一遍,是忠州知州曹承祥來的請罪書,大意無非是因屬下人戶逃亡,帶人追捕無意中出了州界,承蒙邕州通判徐平和思陵寨張巡檢點醒,纔沒犯下大錯。合州上下已經知罪,上書切保今後絕不會再犯類似的錯誤,如有再犯,願以全家上下老小以命抵罪。
信的下面,是左江道十八州峒知州知峒的花押,願聯名爲黃承祥作保,請朝廷寬恕忠州,讓黃承祥戴罪立功云云。
十八州峒以上思州和思明州爲首,特別顯眼的還有遷隆峒知峒的名字。太宗時候曾設遷隆寨,轄周圍上思州和忠州等州峒,真宗時因地處偏遠,撤掉了知寨等朝廷流官,只剩寨名,以遷隆知峒權兼知寨,實際上廢棄了。遷隆峒正當要道,位於忠州、上思州、思明州三個大州之間,三州爲了遷隆峒的主導權明爭暗鬥了數十年,沒想到這一次全都聯合了起來。
把信放下,徐平想了一下道:“這是左江以南所有州峒全都替這黃承祥求情了,還真沒想到,這位黃知州有這麼好的人緣。”
“不是他人緣好,是忠州正處在路口,朝廷撤了忠州,沿前朝故道可直達思明州,就與永平寨接上了。這一條故道左右兩側的州峒,是想保住忠州這個看大門的,生怕朝廷把這一串州峒全都收爲州縣,這班蠻酋就沒地方去了。”
徐平笑道:“這些蠻酋比你我想的都遠,這一路過去,只有一條山道還有幾個不大的山間壩子,周圍都是連綿大山。朝廷收成直轄州縣,光養那裡的官兵,全廣南西路的錢糧填進去都不夠。”
曹克明無耐地搖頭:“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幫蠻酋也學會了。”
徐平點頭,閉目沉思了一會,面色凝重起來:“他們聯名保黃承祥,也不能夠不給他們面子。這十八州峒是有來頭的,唐朝時候起兵叛亂的西原蠻正是這一帶,鬧騰數十年,周圍數十州不得安寧。知州息麼看?”
“通判說得不錯,事情鬧到這一步,我們也不好直接動武,黃承祥的這一劫也算是躲過去了。不過就這麼算了,我總是不甘心,過幾日,我準備讓黃承祥親自到州里來謝罪。如果他不來——”
“他不會來的。”徐平截斷曹克明的話,“聯名上書的事情都已經做了出來,他又怎麼會自己到州里來任我們拿捏?到時黃承祥不來,難道我們就出兵攻打忠州?那還不如現在直接出兵!依我看,這種不做也罷,別到時弄得我們自己下不來臺,丟了朝廷顏面。”
曹克明沉聲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算了?州峒聯合,抱團威脅朝廷,保一個公然帶兵侵犯州縣的土州知州,這已經有了謀反之心,其心可誅!左江以南大山連綿,進兵確有不便,以我們現在邕州的兵力,他們聯合起來,確實一時耐何不了他們。但邕州只要在這裡,我們招攬戶口,讓如和縣變成大縣,一口一口也要吃掉他們!”
曹克明看着徐平,心裡嘆了口氣。剛開始的時候,他是看不起這個來與自己搭夥的小進士的,哪怕後來徐平爲州里賺了大把錢進來,曹克明對徐平的態度好了一點,心裡還是有些看不上。邕州是邊疆,能打仗才能壓服蠻人,自己從軍數十年,從西北打到西南,戰功無數,這纔在邕州站住腳跟。直到前些日子如和縣一戰,曹克明才發現這位小通判竟然也是能打仗的。又能賺錢,又能打仗,反而他這位知州沒什麼用了,心裡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
“說到如和縣,前些天邸報下來,朝裡又有人提議刪並邕州屬縣。要把樂昌縣併入武緣縣,如和縣併入昌化縣,問我們州里意見呢。”
徐平道:“現在白糖剛剛入庫,還沒有發賣,我們把一百萬斤的白糖報上去,作爲邕州的羨餘,難不成還有人會提廢如和縣?”
曹克明笑道:“那當然不會有人再敢提。這些日子我也在想,怎麼報這一百萬斤白糖才穩妥,羨餘這兩個字,朝裡現在可不怎麼喜歡。”
除了固定的稅賦之外,州縣財政多收可以上繳朝廷,一般稱爲羨餘,收入超過稅賦的意思。這也算是官員考績的一項,但不是正例,受不受獎勵要看朝廷主政人的態度。對上繳羨餘多的官員重賞,就難免有鼓勵地方官盤剝百姓的嫌疑,被很多官員抵制。現在當政的劉太后恰恰就不喜歡這個名目,曾有地方官以羨餘爲名多貢錢糧以圖恩賞,就被劉太后諷刺,朝里宰相王曾等人哪個是靠羨餘多當的宰相,意思是老實做好本份工作就夠了。
徐平道:“不需要顧慮這個,我們只要賬目做得明明白白,讓朝廷一看就知道這錢是從哪裡來的,難不成還有人說閒話?再說我們還留了幾十萬斤糖在州里,作爲進一步擴大規模的本錢,我還怕三司不同意呢。”
“這事通判拿主意吧,糖的事情漕使和運判都清楚,應該無意外。”
事情談完,曹克明意興闌珊,已經沒有了與徐平爭的興致,乾脆事情就讓徐平做主,他就當提前養老算了。
曹克明的態度讓徐平也很意外,沒想到現在變得這麼好說話,反倒有些不好意起來。
看看天色已晚,曹克明起身道:“通判難得回邕州城,不如晚上我們去遇仙樓吃個筵席,痛痛快快喝上兩杯。”
“也好,許久沒跟知州喝酒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們要商量一下。”
“什麼事?好事還是壞事?”
曹克明重又坐回椅子,問徐平。
徐平笑道:“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是關於如和縣令段方的官職。來邕州之前他已經在昭州做過一任司理參軍,按規矩該升京官了,不過他自己用這機會換了到如和任縣令,便揭過不算。現在白糖到底是在如和縣種出來的,段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的資歷也夠了,我想是不是我們聯名保他升京官?”
曹克明點頭笑道:“也是應該。忠州到了這個地步,他先前的那點小事也就不是事了,昭州也已經呆過了,升京官說得過去。不過我們兩人保舉人數不夠,這樣吧,我與宜州馮齊賢熟識,算他一個,其他人就要通判想辦法了。”
馮伸己字齊賢,轉戰各地撫綏洞蠻多次與曹克明並肩作戰,多少年結下的情誼,這種小事當然會幫忙。
徐平卻有些爲難,他到邕州的時間短,在嶺南還沒有什麼人脈,想了半天才道:“我去試試與桂州田知州說一說,嶺南官員我也只與這位相熟了。其他的人只要說動王漕使和張運判一人就可以,想來不難。”
選人升京官需要五人保舉,其中必須有監司一人,王惟正和張存兩人最少要說動一個參加,再加上田紹忠,加上徐平自己,算是湊夠五人。如果不能說動田紹忠,徐平在想要不要動用自己的同年關係,天聖五年的進士有幾個人在荊湖南路爲官,勉強算是攀上關係。
這種事情動用政治資源,人家幫了你就要承情,求到自己的時候不能不幫,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保舉制加上各科進士同年,再與各種說不清楚的婚姻親戚關係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在這張網上盤得越深,越能消災避難,青雲直上。真正的寒門出身想要在這張網中掙扎出頭,要麼娶個好妻子攀個好岳父,要麼攀附朝中大員,想憑自己本事,那就要搏個進士出身,還必須是高第,真正的天子門生才能避開這張網的種種掣肘。
徐平出身平凡,岳父林文思還不如他自己面子大,什麼都靠不上,官網中浮萍一般無依無靠。好在他一等進士,年資到了自然晉升,不需要其他官員保舉,算是皇帝親自保了他們這些高第進士的仕途。但要想提攜別人,就要拿他這個僅有的一等進士政治資本去換,用一次就欠一次人情。
自到了如和縣,段方任勞任怨幫着徐平做事,從沒提過一點條件。結果這次本以爲圓了他的夙願,能夠讓他與朝思暮想的蠻女情人團圓,忠州卻又從手邊滑了過去。徐平總覺得過意不去,只能用這種辦法,來稍微補償段方。
此時廣西地方偏遠,水土惡劣,極少有官員願意到這裡爲官,整個廣南西路京朝官主政的縣屈指可數。如果段方從段縣令變成段知縣,最少出去與同僚見面的時候臉上有光,再沒人敢小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