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主管得了黃瑋吩咐,離了貨場,徑直回酒鋪。
自儂存福得了廣源州,黃家便專做那裡的黃金生意,是廣州城裡數得着的富戶。姚主管年輕時進入黃家的店裡做小廝,十幾年熬下來,得東家賞識,做到主管,是黃家的心腹。這次與方主管兩個受命來太平寨做這件大事,黃家許下了他以後的榮華富貴,絲毫都不敢馬虎。
酒鋪與貨場離得不遠,走不了多久,便已經到了門前。
見門虛掩着,並沒有鎖,姚主管吃了一驚,難不成劉大虎和丘娘子已經回來了?早上出去的時候還說放生罷要去太平寨裡遊玩呢。
進了門,只有一個小廝趴在桌子上睡覺,其他人都不見蹤影。姚主管想了想,沒有叫醒睡着的小廝,徑直來到後院。
一進後院,剛好撞見一個提着酒壺的小廝,向姚主管行禮:“主管回來了,主人剛纔還在念叨呢。”
姚主管勉強笑笑,讓小廝去忙自己的。
後院亭子裡,丘娘子笑語盈盈,連連勸酒勸酒菜。
劉小妹的表情有些僵硬,勉強應酬。
段雲潔面帶微笑,與一邊氣鼓鼓地坐着的秀秀都不說話,只是看着。
劉大虎卻有些尷尬,在放生池那邊向妹妹發脾氣,實在是他這一生中少有的事情。不是他的脾氣好,而是見到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天然就覺得自己矮了一頭,大聲說話都不敢。只有在比自己過得還差的人面前,他劉大虎才顯露崢嶸,放出男子氣概來。那一番話說出來,本來是以爲劉小妹無論如何都不會認自己這個哥哥了,沒想到竟能打動她,到自己家裡來做官。
這一路上,劉大虎好不容易鼓起來的氣勢,越走越低,到了家門口,就已經蕩然無存。等到擺起酒席,一心想着的就是妹妹要嫁給高大全,攀上了這一高枝,自己能得到什麼好處,全然忘記了剛纔自己說的不求人。
正在劉大虎調整不好情緒的時候,一眼看見了走進來的姚主管,急忙叫道:“主管事情忙完了嗎?過來也喝一杯!”
姚主管沒想到劉大虎在後院裡請客,而且客人身份不比尋常。秀秀三人在提舉司裡身份特殊,太平寨的人多少都有點印象,再加上旁邊站着的兩個徐平的隨身軍士,怎麼也猜出了。
暗罵一聲晦氣,姚主管道:“你們慢用,我只是回來取點東西,拿了東西就要趕緊回去,不打擾諸位了。”
拱手行禮,急匆匆地回了自己房間。
“姚主管今天怎麼這樣古怪?”
劉大虎隨便嘟囔一聲,也不再去管他。
姚主管這一打岔,劉大虎便放下了尷尬,端起酒杯對劉小妹道:“小妹,從今以後你攀上了高枝,榮華富貴,不要忘了哥哥!”
劉小妹皺了皺眉頭道:“高大哥也不過是個下人,談什麼富貴?”
“怎麼能這麼說?”劉虎捏着酒杯道,“他是通判身邊最親近的人,前程是鐵打的,不過早晚而已。不說錢財,我聽說京裡那些大官,連自己家裡看門的都能恩蔭做官,我妹夫的官身,那是定死了的!”
劉小妹搖了搖頭,也懶得理這個哥哥。她嫁給高大全,又不是貪圖什麼榮華富貴,只要兩人快快樂樂的就好,怎麼自家哥哥說得這麼不堪。
至於僕人做官,劉大虎倒沒說錯。
前兩個月,外放到西京洛陽任職的錢惟演回京城逗留不走,一心想做宰相,最後被臺諫轟了出來。劉太后見了範諷,特意跟他說錢惟演走了,範諷就譏刺說,錢家的僕人都已經全補官了,他還留在京城幹什麼。
錢惟演是吳越王錢俶的十四子,妹妹嫁給劉大後的前夫劉美,開始阿附丁謂打擊寇準,丁謂失勢又排擠丁謂,滿朝大臣得罪個遍。馮拯尤其討厭他,藉口他是太后親戚,外戚不可任宰執,排擠出了中樞。
範諷此時爲御史中丞,驅趕錢惟演的骨幹,太后才特意跟他說一聲,不想範諷並不領情。同時範諷又是東州逸黨的領袖,與石延年的私交甚好,徐平不免特別關注,看到邸報隨口跟身邊人提了一句,不知怎麼就傳了出來。劉大虎自從聽到這消息,更加高看高大全一眼,自己這妹夫不知什麼時候也能補啊。
姚主管回自己房間轉了一圈,想想在店裡整治酒菜只怕不好解釋,只好又轉出來,只說自己有事,依舊出了店門。
劉大虎正說得意氣風發,也沒閒心理他,隨口招呼一聲,接着去巴結妹妹。卻不想先前劉大虎不開口還好,秀秀和段雲潔還高看他一眼,見了他這副嘴臉,更加不給他好臉色看,劉小妹心裡暗暗嘆氣。
出了店門,姚主管沒有辦法,只好多走兩步,找了一家僻靜小店,點了一桌酒菜,算過錢,讓他們店裡小廝挑着送到貨場去。害怕別人看見,自己也不敢跟着,另找路先繞了回去。
回到貨場,黃從貴看見,跳起來埋怨道:“去了這麼久,都不見酒菜送來,你這人全不濟事,還說是黃員外得力的手下。這兩年黃家在邕州沒什麼生意做,我看就是你們這些廢物拖累!”
姚主管哪裡認識黃從貴是哪個,只是見自家主人對他恭敬,他又帶了數十人馬過來,不敢發作,陪着小心道:“諸位久等,實在是酒鋪裡出了點事,所以耽擱了。稍安勿躁,酒菜馬上送來!”
黃瑋本來也對黃從貴如此放肆不滿,聽了姚主管的話,心裡打了一個突,把他叫到一邊,低聲問道:“店裡出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不過是名義上的店主劉大虎和丘娘子提前回來,正在店裡宴客,我怕意外,沒敢在店裡要酒菜。”
黃瑋聽了,追問一句:“他們請的什麼人?”
姚主管猶豫一下,還是老實答道:“請的是劉大虎的妹妹,還有提舉司裡的兩個人,都是與那劉小妹交好的姐妹。不過裡面一個秀秀是隨着徐通判從開封來到這裡的,很受看重,不好去招惹。”
黃瑋沉吟不語,過了一會才問姚主管:“他們會不會壞事?”
“應該不會,酒鋪雖然離這裡不遠,他們只要不出門,也看不到這裡。”
姚主管雖然這麼說,話裡卻有些猶豫。
黃瑋沉着臉沒說什麼,目光不斷閃爍。
正在此時小廝挑着送的酒菜過來,黃瑋對姚主管道:“你去算錢,陪着那位黃衙內喝上幾杯。記住,這兩天我們還要用他,你言語裡多奉承,不要把他得罪了。這些蠻人,聽兩句好話就什麼都肯幹!”
太陽已經西斜,暑氣開始消散,涼風慢慢起來了。
金光頂,智雲法師把徐平一行送到山下,宣聲佛號:“多謝施主賞光。”
“法師客氣,多謝齋飯。我等打擾法師靜修,實在不該,這便告辭了。日後有了空閒,再來向法師討教。”
徐平客氣回禮,告別了智雲法師。
徐平沒有信佛的心思,哪裡有心情吃什麼齋飯。素的做得再好,還能比得過真魚真肉?大多時候不過吃個情懷罷了,偏偏徐平沒那情懷。
倒是韓綜家學淵源,與智雲法師相談甚歡。皇室喜歡佛法,就少不了士大夫跟風,此時儒佛兼修的人不少,在皇親國戚裡隱隱成爲一種風潮。如徐平攀上的第一家豪門李遵勖和李端懿父子,既與士大夫交遊,又佛學精深,在京城裡都有盛名。李家南宋時的後代李修緣,法號道濟,即是後世稱頌的濟公活佛。他這一家,佛教裡排排坐,也是數得上號的。
一衆人下了山,告別了智雲法師,到了放生池邊。此時人羣早已散去,只有路遠的虔誠信徒,三三兩兩地還在池邊放生。
徐平左右看看,不見秀秀三人,問身邊的高大全:“怎麼不見秀秀她們?莫非是等得不耐煩,自己回去了?讓她們上山吃齋飯,又說有事不去。”
高大全也關心劉小妹,急忙去找留在山下的兵士。
過了沒多少時間,高大全回來,對徐平道:“官人,秀秀她們幾個,是被劉小妹的哥哥劉大虎邀到家裡做客了,我們不必在這裡等。”
徐平聽了,低頭想了一會,問高大全:“劉小妹的哥哥,我記得不是個什麼老實人物。以前在忠州的事情不說,兩次都差點把妹妹的性命斷送了,就是跟着來到太平寨,也是天天喝酒賭錢,不務正業。這樣一個人,怎麼能請得了她們三個回去做客?秀秀不懂事,段雲潔也跟着糊塗?”
“官人說的是以前的事了,前些日子,劉大虎跟人合開了一間酒鋪,經營得還馬馬虎虎,不像以前那樣無賴。”
徐平聽了奇道:“這樣的人也能開酒鋪?他哪來的本錢?我可是聽說,這人一文錢在身上就渾身不自在,非要找人輸光不可!”
高大全有些尷尬:“不瞞官人,這劉大虎結識了一個婦人,是在酒樓裡唱曲兒的,攢下了一些錢,做的本錢。”
徐平聽着奇怪,回頭看着高大全說:“這事我怎麼越聽越神奇?”
“官人覺得奇怪,那也平常。這幾年你事務繁忙,我們這些下人的事,哪裡能夠像以前那樣清楚。”
徐平聽了,上下打量高大全:“聽你的意思,本錢你也有份?”
高大全急忙擺手:“官人誤會了,這兩年我雖然也攢了點錢,卻也不夠去置辦產業的。是那個唱曲兒的丘娘子,之所以願意貼錢跟着劉大虎,全看在我的面子上。我雖然是個下人,看官人面子,太平寨裡哪裡都能說上句話,這些人覺得是個靠山,纔去巴結劉大虎。”
徐平笑道:“原來跟着我還有這好處。”
高大全跟着徐平多年,知道這位官人喜歡有話直說。只要說出來,天大的麻煩也會大事化小,如果藏着掖着,吃虧的終究是自己。所以被劉大虎這些人巴結,自己難免有狐假虎威的嫌疑,徐平一問,還是老實交待。而官人聽了,也果然只是一笑置之,並不去深究。
走了幾步,徐平心裡還是覺得有些不妥當,對高大全道:“天色已經不早了,秀秀她們幾個是女孩,在外面總是不方便,你去找一找她們,乘天亮一起回寨裡。免得到了天黑,路上發生什麼意外。”
高大全一樣掛念劉小妹,聽了吩咐,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