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的窗子很小,紅紅的霞光從小小的窗子鑽進來,爬到案几上,隨着風中窗子的擺動飄來蕩去。
徐平看着桌子上那一抹捉莫不定的霞光,沉聲道:“三司要裁人是昨天下午傳出來的,今天一大早就集中起三五百人來,背後沒人煽動,怎麼可能?”
“副使說得不錯,不過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們圖什麼呢?”
劉沆看了一天,基本對事情有了一個總體的認識。此次鬧事,必然是三司公吏的高層人員一起參與,還有一些街上閒漢帶頭,最後纔出現這種結果。不過他就是想不通,下層公吏害怕被裁掉,那些上層公吏這麼積極參與幹嗎?
徐平笑了笑:“你手裡管着兵案,所有公吏名籍、遷補甚至刑獄都在兵案管下。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事情你都說了不算——”
“我是判官,哪裡能夠作主?自然是要聽副使的——”
“不,我說了也不算!”徐平擺了擺手,“甚至省主說了也不算!”
劉沆笑道:“這些小吏的事情,難道還要宰執才能作主?”
“宰相要管,當然是能夠管得了。不過,多半他們是不會管的。說我們說了不算,不是宰相不放權給我們,而小吏們自成一個世界,有他們自己的首領。如果他們的首領不給我們面子,那我們就只能瞪眼看着,半點也奈何不了他們!”
“副使是說,這次事情——”
徐平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把窗子打開,看着外面晚霞照耀的世界。
“今天爲什麼小吏們聚起來鬧事?爲什麼那些主管公吏巴巴地要把他們趕出來?韓御史不是要裁汰公吏嗎?簡單,他們就把要裁掉的人選好送出來,送出來還不算,還要到宰相府上去亮亮相,還要到御史家裡辱罵一番出口氣。”
劉沆聽到這裡終於有了點頭緒,吃了一驚:“副使是說,今天鬧事的公吏是他們自己挑出來要朝廷裁掉的?這——”
“不錯,就是他們看着不順眼,平時用着不如意,或者不肯跟他們同流合污的人,今天全都趕到街上來!今天這一番鬧,尤其是最後辱罵當朝御史,朝廷如果還能容得下這些人,臉面就都沒有了。要裁人?今天小吏們已經替我們把人裁了。”
“真是豈有此理!”說到這裡,徐平猛地一拍窗臺。“把長官當傻子玩弄,我如果嚥下這口氣,這官也不做了,明天就回家種田去!”
跟徐平接觸了小半年,劉沆這是第一次見到徐平發火。印象中平時徐平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處處忍讓與人爲善的人。這也正常,少年居高官,又沒有什麼根底,在官場上只能處處周旋,委曲求全。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如果這次讓三司公吏得逞,包括徐平在內,所有的官員基本就全都架空了。日後只能規規矩矩處理日常事務,想稍微有點作爲都不可能。就連新開的場務,搞不好都落在這些人的手裡。上面官員說要做什麼事情,一旦不合公吏們的意思,他們也不說反對,反正忙來忙去就是沒結果,還一點把柄都沒有。到最後官員自己覺得沒意思,只能順他們的意。
這種前景相當可怕,如果再加上官員的任期不長,整個三司就都被小吏們把持。以後像前些日子榷貨務那樣的事情,可能連發現的機會都沒有。
尤爲可惡的是,這些小吏做這些事情幾乎沒有什麼掩飾,簡直就是明着來,完全不把三司官員放在眼裡。徐平怎麼能夠忍得下這口氣?即使知道他們膽敢如此,必然是朝中有大臣縱容,徐平也絕沒有道理退讓。
劉沆帶人去打探消息的時候,徐平也找了高成端來了解三司下層的具體情況,談了大半天才有了個初步概念。
由於世襲和裙帶關係特別嚴重,包括三司在內,京城的好多衙門公吏都是親戚連着親戚,朋友帶着朋友,組成了一張龐大的網。公吏們又沒有上升渠道,進了公門就是奔着賺錢來的,什麼國法民生沒人在意。
日久天長下來,這張網越來越緊密,而且又慢慢地與京城高官權貴結合起來。認真說起來,除了特殊情況,官員和公吏的結合都是間接的,沒有哪個官員願意跟公吏直接打交道,他們丟不起那個人。但沒有直接接觸,並不代表他們不會做公吏的保護傘。
對於朝裡的有些高官來說,這些組織起來的公吏太好用了,既可以獲得不方便出手的鉅額財富,又可以做些自己想做而不能做的事。而公吏們被限死了只能在下層折騰,對高官們也沒有威脅,雙方一拍即合。
上下勾結,內外勾結,整個三司就像個大漏勺一樣,榷貨務表現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實際上真敢把各場務的賬查清楚,數額會相當驚人。
這種事情只能徐平自己心裡知道,而不能告訴劉沆等人。他們剛剛踏入仕途沒有多久,憋着勁要想搞點動靜出來,一不小心就會做過火。
徐平看着窗外沉默了好一會,轉身對身後的劉沆道:“明天你不用上朝了,只說司內有事請假。一清早,就帶人去把今天記下名字的公吏抓回來,特別是那幾個看起來不像是三司公吏的,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定要把他們拿回三司。兵案兼管三司刑獄,在開封府和御史臺插手以前,你先要把事情搞清楚!”
劉沆恭聲道:“屬下遵命!”
“至於那些被蠱惑威逼去的底層公吏,每個衙門的都一起審問,問清楚他們的消息是哪裡來的,是什麼人鼓動鬧事。記得把書狀記錄清楚,把證據做死!”
“屬下明白!”
“你告訴那些底層小吏,如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三司可能還會給他們一條生路走,否則的話,就給蠱惑他們的人背鍋吧!有了這些小吏的書狀,不要客氣,就去把參與的專知、孔目等高級公吏抓回來,等我下朝!”
劉沆應諾,又道:“這些小吏奸滑無比,只問口供只怕他們嘴硬不說。下官想派幾個靠得住的人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徐平知道劉沆想派探子刺探消息,想了一下,點了點頭:“你儘管放手去做,這一次不管鬧出什麼事來,都有我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