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過酒茶,童大郎看着小廝走出閣子,轉頭看着對面的張元,沉聲道:“張兄最近這些日子都是唉聲嘆氣,長吁短嘆,看在我們眼裡,也是爲你難過。怎麼今天紅光滿面,容光煥發,還特意請我們兄弟吃酒,莫不是有什麼好事?”
“自然是有好事,這不就特意約了你們出來?我們一起在番境發財,自然是要相互提攜,大家幫扶才行。”說着,從袖裡取了一張紙鈔遞給童大郎“這上面哥哥是行家,看看這錢如何?若是到宋境去用,能不能買到貨物回來?”
童大郎接錢在手,滿腹狐疑,低頭看了一眼便就發覺不對,再用用揉了一下,便就遞還給張元:“你這錢是假的,而且假的不能再假,只要在這上面用心的,都瞞不過。”
張元接了錢道:“自然是假的!不過,哥哥說一說,到底假在哪裡?我看你一過手,便就知道這錢不真,爲何我看不出來,找了幾個常到宋境經商的人也看不出來。”
童大郎接過錢,想了一會,還是無奈地道:“你看,這錢用的紙張,一看就跟我們印的錢一樣。大宋的錢,紙張都是特製的,全是來自洛陽城裡,配方是絕密,連朝廷中的官員知道的都沒有多少。他們的錢用的紙張厚實,而且挺括,又光滑,極是耐用,民間使用數年也不變樣。而且大宋的錢,一時不查用水洗了,上面的顏色不褪,紙張如舊,只要攤平在不見日光的地方晾乾,一如新的。你手裡的錢,哪裡是那樣的紙張?”
造紙技術差得太遠,現在印錢用的紙,還是張元託人到宋境請了高手匠人來,才能夠製得出來。而且造紙還全憑那幾個匠人,党項的番人在一邊天天看着,竟然學不會。真正的宋錢張元也看過,紙張確實相差極大,這是技術差距,沒有辦法的。
童大郎又道:“再看上面印的圖案,雖然你依葫蘆畫瓢,照着宋錢的樣子畫下來製版印製,可你手裡的錢一入眼便就覺得粗糙,哪裡有宋錢那樣精緻?大宋印錢的版,聽說不是普通的石版木版,到底如何製出來沒有人知道,印出錢來細微處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你手裡的圖案哪裡有那個樣子?而且他們用的墨也與衆不同,水洗不掉,日曬不淡,手摸上去圖案凹凸有致,哪裡是這樣摸着毫無感覺。所以說,張兄這錢假的不能再假。”
張元也不以爲意,把錢收回懷裡,口中道:“果然哥哥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這麼多的破綻,虧我還找了許多人看,他們都說可以假亂真。不過沒有關係,反正我也不打算向哥哥這種行家買貨物,這世間大部分人,根本就分不清真錢假錢。——說來好笑,哥哥可知道麼?拿着我們的錢,對,就是外面行用的錢,到宋境去買貨物,竟然也能買來!”
童大郎吃了一驚:“錢財上的事,誰敢這麼馬虎?在宋境收了我們的錢,豈不是把貨物白白送給人家?別說大宋境內,現在連我們這裡好多人也不要你印出來的錢了!”
“這世上精明人什麼年代都缺,卻從來不缺傻子!”張元只是笑,“若是這世是都是你想的這樣,哥哥,我們如何在番人這裡混得風生水起?我跟你說,莫要說我這錢印的不差於番錢,就是再差上許多,一樣還是花得出去!你信也不信?”
童大郎連連搖頭,這種事情他想都不會想,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如何去騙別人?
張元笑道:“所以啊,哥哥文也來得,武也來得,卻一世蹉跎。哪怕是在洛陽城裡捲了那麼多錢,逃到番境來,也只能保個溫飽無憂,做不出一番事業。兄弟我一無所長,幾年時間走遍陝西延邊,待到真投到番境來時,還是有邊帥深悔自己識人不明。到了番境,不多時我便能夠得到烏珠賞識,闖下現在如許大的名頭,賺下金山銀山來!”
不要認爲世上沒有傻子,這世界上什麼都缺,就是從來不缺傻子。而且你只要騙了他一次,下一次不用換花樣都還可以再騙一次。你騙不到,只說明你不夠努力,你沒有去實踐那個廣撒網的道理。當年張元和吳昊僅憑着一張嘴,而且說得也不能打動邊將,卻就靠着挨個都找一遍,再加上脫衣喝酒、手拽大石等幾樣行爲藝術,硬是真說得有邊將願意給他們官職。只是張元覺得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嫌那官太小,最終跑到了党項這裡來。
童大郎不要覺得不服氣,你能幹又怎麼樣?你有張元臉皮厚嗎?你有張元那樣被千萬人嘲笑依然能夠面不改色地去找下一個人的絕大意志嗎?你有人家努力嗎?所以講到騙人談人心,童大郎在張元面前就太嫩了,這是人家賴以起家的本事。
關起門來精習藝業是沒有用的,你就是把自己打磨得本事天下第一,說不定出去之後找不到一個人願意用你。胸無點墨不要怕,只要你肯動起三寸不爛之舌,到每一個自己想去的地方磨,總有人把你看作世上少有的大能力之人。更何況張元不是真地不學無術,人家也曾中過舉經過省試,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之人。也曾經一枝鐵笛一雙腳板,仗劍遊歷天下,曾經走過南闖過北,曾經燒藥銀騙過人,還曾經一鐵笛爆過人的頭,也是文武雙全。
哪怕就是前進一千年,到了徐平前世的那個年代,張元也會混得比童大郎好得多,而且張元還會被無數人崇拜稱爲有大毅力、大能力之人。這世上,真能夠欣賞有能力的人並且重要的人本來就是極少,但要找到能被自己騙倒的傻子,卻是容易得多了。
張元見童大郎還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大笑道:“哥哥,我說給你聽,前些日子我與烏珠商議,派了些人去秦州,就是用我們自己的錢,在那裡買貨物,你知道結果如何?”
童大郎道:“結果如何?難道不是被當作細作抓了起來?”
張元仰天大笑:“所以,哥哥這種人成不得大事!你覺得我這樣做是胡鬧,我卻深知此事必然成功!秦州番漢雜處,而且爲了招撫周邊蕃部,爲了吸引西域商人,在商業買賣上向來寬鬆。我讓派去的人使用我們的錢,看起來傻,但那裡本就有沒有見識的山裡人認不出宋錢和我們的錢的區別,怎麼深究?秦州深究起來,只會得罪沒有見識的番人,把番人得罪了大宋如何在秦州落腳?所以最終,他們也不過是把查到的番錢收起來,等到離開時好好還回來。而那些沒有查出來的,真就買了貨物回來,不但有牛羊毛皮,還換到秦州鋪子裡的稀罕物事呢!你服也不服?所以你看我這錢印得再差,只要秦州不是抓住了就把來砍頭,依然能夠找到傻子用出去,換來我們要的東西。不好用有什麼關係?多印一些就是了!多印錢,多派人去,我依然能夠從宋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童大郎看着張元,一時張目結舌,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實在想不出來,一個人爲何不好好做事情,卻偏偏總是想這些奇奇怪怪的辦法,還偏偏讓他把這些事情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