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陵巡檢寨位於如和縣西南六十里,正當三岔路口,北去是古萬寨(今扶綏),西南則是羈縻忠州,屬太平寨(今崇左)管轄。這座羣山環抱中的小小山寨地當要衝,扼住了十萬大山周圍的羈縻州縣進入邕州的通道。
在這裡駐守的有六十七名廂兵,爲首的巡檢朱宗平出身禁軍,本官是無品雜階的三班借差,直屬於如和縣令段方名下。
自五月起,朱宗平就發現在巡檢寨外兩裡遠的地方有人擺攤設點,山裡的蠻人和本地的土人都有,在那裡交換貨物。開始人少他還沒在意,沒成想過不了多少日子擺攤的人越來越多,竟發展到天天都有人在那裡交易了。
與蠻人交易的市場不是隨便開的,一個處理不當就會生出無數糾紛,必須有上面命令才行。此時大宋對邕州屬下羈縻州根本談不上有效管理,基本上是放任自流,只要不生事就行。也沒有官設的博易場,雙方的交易,基本依靠來往其間的流動商人。
朱宗平官位低微,不敢做這個主,急忙報了上去。段方的回答卻是讓他不要管,任其自然發展就好。過了兩天甚至收到了本州通判的信,說是什麼民間草市細民販賣,互通有無,依律不徵不算,他只要維持秩序就好。
上官可以說得輕飄飄,他一個小小巡檢哪裡敢擔這個責任?每天在巡檢寨裡看着不遠處的草市,賣的貨物越來越雜,提心吊膽的。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本縣的黃縣尉,帶着十幾個人趕着牛車大箱小箱拉着來與蠻人交易,大大咧咧地與渾不在乎,才一下放下心來。縣尉都這樣做了,他一個小巡檢才操那個心幹嗎?
巡檢寨邊的這個草市像吹了氣一樣,越來越繁華了。
六月十二這一天的大清早,天邊的太陽還窩在山下,只是吐了口霞光把山頂抹亮,朦朧的晨光裡和着清涼的露水,在粘粘的黃土路上灑滿清新的氣息。
徐平騎着馬,與譚虎帶着幾個隨身士兵走在這條小路上。隊伍的後面,高大全一腳高一腳低地牽着馬,馬上坐着好奇得東張西望的秀秀。
走不了多少路,高大全便嘆一口氣:“秀秀啊,你跟着來湊什麼熱鬧?我們又不是去玩,我跟着官人去巡視草市的!”
秀秀嘟着嘴道:“草市裡都是蠻人賣東西,他們賣的東西多好玩啊!又有長鳴雞,又有翡翠鳥,聽說還有小猴子賣呢,我當然要去看看!要不然等兩年回到中原,蘇兒問我,秀秀你跟着官人在邕州呆了好多年,都見到些什麼中原見不到的東西啊?難道我跟她說,我們在邕州城裡,與白沙鎮裡一樣蓋起了座酒樓,一樣賣白酒,來到邕州鄉下,我們開了地,與莊裡一樣種水稻?那她還不得笑話死我!”
高大全苦笑着直搖頭:“那你倒是坐牛車啊!”
“我學會騎馬了!”秀秀驕傲地說,“全靠我那匹好小馬,在它身上騎得熟了,一上這馬我就學會了!”
“那還要我給你牽着?”
秀秀道:“高大哥,你怎麼學會偷懶了?你看前邊的幾個兵士,他們跟你一樣都是在路上走着,就沒有你這麼多話!”
高大全只有嘆氣,這能比嗎?徐平給他的待遇可是比譚虎都高,更不要說時不時還會賞賜點東西,譚虎看着都眼熱,誰讓他是徐平身邊跟了好幾年的自己人呢?可譚虎都騎着馬,他高大全憑什麼就得給別人牽馬?
可他也只能只能嘆氣。秀秀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離家千萬裡,隨着徐平來到這瘴氣遍佈的邊疆,不需要徐平開口,別人都把她當小公主哄着。更何況從在中牟的時候起,手掌大權的秀秀沒少給高大全好處,他有什麼話說。
一行人天不亮就出發,踏着青草裡的露水,終於在太陽出山前來到了巡檢寨邊的草市。
一大片空地上,稀稀拉拉地撒着幾百人,或站或蹲的人面前擺着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更多的人則揹着大竹簍子,緩緩地邊走邊看。
這裡沒有什麼秩序,看中了哪塊地方就在哪裡擺攤,也不用講究路邊什麼的,雜亂無章,讓習慣了秩序社會的徐平直搖頭。
秀秀來到徐平身邊,一雙眼睛骨溜溜地到處亂看,突然指着一個地方叫道:“官人快看,那裡有賣小猴子的!”
徐平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呆住。那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小猴竟然渾身都是黑色的,惟有頭頂一撮白毛。
這,這竟然是前世課本里世界上最瀕危的猴子——白頭葉猴!
貌似這個地方就是白頭葉猴的棲息地啊,當然這個時代還到處都是,並不比其它猴子高貴到哪裡去。
吸了口氣,徐平對秀秀道:“猴子有什麼稀奇的,別說這裡,我們邕州的職田裡種的玉米都被猴子糟踏慘了,李錄參都想養只老虎在那裡看着。”
“可那是黑色的小猴子啊!我都沒有見過!”秀秀目不轉睛地看着好遠裡道,“老虎可是吃人的,官人你又嚇我!”
“嚇你?”徐平不停地搖頭,“我可跟你說,不管到哪裡身邊都有人,最近日子周圍的老虎都不少,州里都已經出了捕虎賞格了!”
這個時代的老虎可不像徐平前世一樣都趴在動物園裡,而是遍佈全國,更不要說這羣山環繞的偏僻之地。邕州城外十幾裡遠的地方前些日子出現了老虎吃人的事,曹克明出了二十貫賞錢讓獵戶捕殺,文件當天就派人送了來讓徐平聯署。如和縣這裡老虎多得官府賞錢都出不起,乾脆不管了。
秀秀可不管那些,看着那隻小猴子對徐平道:“官人,我們把那隻小猴子買回去吧,我好好養着,等回到中原讓蘇兒也看個稀奇。”
“你亂想什麼?那猴子根本就養不活,要不了幾天就死,蠻人捕了來騙人的。更不要說中原多冷,這猴子一下凍死了!”
秀秀哪裡肯信,扭過頭去不理徐平。
朱宗平在寨子時看見徐平一行人,因有通報,知道是上司到了,急忙帶了十幾個兵士迎了出來。
上來見過了禮,徐平問他:“朱巡檢,這草市一般什麼時候會散?”
“回上官,平常日子太陽升起一杆子高就散了。現在到了夏天,白天暑氣太盛,誰能當得住?”
徐平點點頭,山裡人住得分散,趕個集市要走上幾十里路,散得晚了天黑也回不了家。
從馬上下來,徐平對朱巡檢道:“你隨着我到草市裡看看。”
生蠻椎髻左衽,與漢人明顯不同,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是這個草市的主體,佔了全部人數的十之七八。其他大多都是熟蠻,漢人極其少見。
徐平一行特別顯眼,身上的官服表明了身份,山裡人看見都遠遠避開,躲躲閃閃地滿眼都是警惕。
太宗淳化年間,馮拯在知端州時行“括丁法”,把洞蠻土丁納爲官府治下的編戶齊民,引起了這些土人的警惕。編戶要納稅服役,抵制的峒蠻酋長乘機散播謠言,把朝廷稅賦說得可怕無比,嚇唬屬下峒丁。
不入國家版籍的峒丁當然不是自由自在,他們屬於各個大大小小的溪峒蠻酋,世代爲奴。他們及其子孫的命運完全操縱在主人手中,任打任殺,連法律都保護不了他們,與編戶相比命運更加悲慘。
與編戶的朝廷管下丁口相對,峒酋屬下的人丁朝廷管不到,宋朝時稱之爲家丁。這應該是家丁這個詞的起源,表明了封建農奴制在蠻胡地區的最後殘餘,這些人在法律之外,並不同於宋朝之前漢族地區的部曲家奴。宋朝之後的朝代家丁成了流行詞語,只是蠻族文化的逆向傳播,奴隸制在漢人中的回潮。
徐平慢慢走着,冷眼看着周圍的蠻人。幾個月來,經過辛苦努力,他帶人種了五千多畝多甘蔗,一千二百多畝水稻,還開了不少山地,準備等邕州職田裡的玉米成熟了全部拿來作種子,用玉米和紅薯把山地填滿。
然而這個時候,他的計劃遇到了最大的難題,邕州人力不足。人口的聚集才能形成規模經濟,地廣人稀的邕州卻不具備這個條件,徐平也不可能等着現在的人慢慢生孩子,自然而然地就把主意打到周圍山裡的蠻人身上。
“括丁法”馮拯在端州行的,他徐平在邕州一樣可以做,只是周圍峒酋的勢力龐大,再沒一個有黃天彪那樣的覺悟,只能從長計議。
草市上有幾個攤位圍的人特別多,無一例外,全都是黃天彪原來屬下的族人,賣的兩樣產品,大塊磚茶和成罈子的剁椒。這兩樣產品已經在周圍打開了市場,恰好能完美融入山裡人的生活,成了熱銷商品。
從徐平手裡接了這個差使,黃天彪一下開竅般懂得了商人的道理,並無師自通地把官和商結合到了一起,做起了二道販子。從徐平那裡批發了貨物,分銷給手下族人去販賣,他坐地收錢,最近日子過得逍遙無比,再也不眼饞高大全和譚虎兩人賺錢多了,時不時還請請兩人的客。
正在徐平邊走邊想,突然人羣裡一個正在買貨的商人走近前,對徐平深施一禮,驚喜地道:“學生見過通判,真是沒想到能在這裡碰到!”
徐平擡頭一看,竟然是前幾個月遇仙樓開業時碰到的那個李安仁,正驚喜交加地看着自己,滿臉殷切的神色。
那天李安仁和李信被架走之後都是曹知州審訊,徐平並沒參與,不知道後續發生了什麼。
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徐平笑着問他:“原來是你,怎麼到了這裡?”
李安仁道:“學生是商人,這裡新開的草市貨物齊全,運到山裡去能賺不少錢,當然來這裡進貨。卻沒想到正好通判來巡視。”
徐平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五六匹大理馬,幾個隨從正在向馬上搬運貨物,大多都是磚茶,雜着稻草捆着的成壇的剁椒。
徐平腦子裡浮現出後世的一個形象——茶馬古道上的馬幫。沒想到李安仁竟是這麼個身份,與蠻人通商,必然要與各蠻酋搞好關係,怪不得他會帶李信到邕州遊玩。
點點頭,徐平意味深長地對李安仁道:“你原來是做這生意,好吧,隨我看看這處草市,再到巡檢寨裡坐坐,我有話對你說。”
李安仁滿臉喜色地躬身行禮:“謹遵通判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