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半信半疑地看着徐平,問道:“什麼是活錢?難道錢還有死的?”
“當然是有死的了。比如有些富貴人家,把錢埋進窖裡,幾年甚至幾十年不動,錢可不就死了。活錢,就是能一直賺來利息的錢。”
“可惜,雖然能賺來利息,這利息卻不多。年利兩成,我算着就不夠皇宮使用了,依你說的還要更低,這虧空哪裡補去?”
徐平道:“銀行用本錢生息,可不是陛下那個算法。如此算的話,就成了財主向百姓放貸了,我們怎麼能做那種事?我們是方便百姓,不是刻剝百姓的。”
趙禎哪裡肯信?就是徐平心黑,用利滾利的辦法,也高不到哪裡去。官民放貸,年利不得過三成,一般以兩成爲準,這規矩可是律法寫着的,趙禎可不想破例。
見趙禎一臉狐疑的樣子,徐平道:“陛下安座,聽我慢慢講來。此事中間頗有曲折,必須一一剖析,才能夠說得明白。陛下要有耐心,賺錢的事情怎麼能夠急得?”
重新坐下來,徐平才道:“陛下,銀行的錢放貸,跟民間財主放貸,有諸多不同。白天我曾經說過,百姓的錢存進銀行,銀拿行要出一部分,存到錢監裡去。還記不記得?”
趙禎想了好一會,才點頭道:“貌似是這樣說過。——不對,剛纔我就覺得銀行的本錢太少,你要求如此做,本錢不是更少了?”
“陛下先聽我說完,不要急,我們把錢怎麼進銀行,怎麼貸出去,怎麼收回來,一一都理明白。錢監製了錢出來,銀行用本錢向錢監換了錢出來,當然還借貸一部分。錢是這樣進銀行的,此時銀行裡有了本錢是不是?”
趙禎點了點頭,這點徐平講得明白,他也聽得明白。
徐平又道:“有了本錢就可以放貸了。我們一直在講,銀行放貸只給公司,百姓個人是不放貸的。那麼公司從銀行借了貸,這錢到哪裡去了呢?”
“當然是花掉了!不花錢,公司從銀行借貸做什麼!”
“陛下莫急,雖然是花錢,但是怎麼花還是有講究的。公司貸了錢之後,都會用來經營,錢便就有了幾個去處。一是發給僱的人工錢,這錢是必然要真花出去的。還有場房的租金,公司裡存一些現錢以備不時之需,以及雜七雜八的日用。但真正的大頭,卻是要用來買原材料。公司要制物品出來,一定要用原料啊。原料從哪裡買?大多數時候,還是從其他公司買進來的。而這種大宗款項往來,都是在銀行完成的。”
趙禎隱約摸到了一點門道,不由點了點頭:“我知道,這就是京西路錢莊的做法。”
“對,京西路的錢莊便就是這麼做的。當時爲什麼這麼做呢?因爲西京城建了一些場務,後來更是有棉布,民間貿易劇增,而現錢卻不夠。很多人以爲,錢莊解決現錢不足的困境是靠逼民間把銅錢存進去,其實不是,那纔有幾個錢?”
說到這裡,徐平沒來由地竟覺得有些心虛,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子:“其實解決現錢不足的最重要的辦法,是讓大額交易在錢莊交割。用錢最多的地方就是這些大額的交易,一旦限定了在錢莊交割,則不管交易有多少,只是在錢莊的賬上轉來轉去,錢其實還是在錢莊裡面,所以不會出現缺錢的事情。”
趙禎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對徐平道:“你是說,銀行也是照此辦理?”
“當然要照此辦理啊!這樣做對百姓有利,對銀行有利,對公司更有利,省了多少功夫!錢就是用來買貨物的,只要貨物買到手,錢搬來搬去又有什麼意思?銀行開起來,就是爲了做這件事情,方便百姓,方便民間交易!公司之間大多數的交易,都只需要在銀行走賬而已,並不需要真地取錢出來。”
在徐平前世,銀行最喜歡的就是貸款給大公司,公司越大越好。不用說個人,就是小公司想從銀行貸款都不容易,哪怕願意付更多的利息,銀行也不想理。這不僅僅是涉及到收款風險的問題,還涉及到銀行的資金佔用。大公司貸款,只是在銀行上走個賬,對銀行來說就是換了個客戶名字,錢依然在那裡,可以繼續貸給下一個客戶。小公司往往就是把錢取出來,貸了款就真地把這資金佔用了,銀行怎麼可能願意?
個人貸款,房貸就容易貸,而且利息還低,道理也是一樣,錢還是在銀行手裡的。
只要錢不出銀行,這種貸款就是越多越好,對銀行來說本錢還是那個本錢,收到的利息卻不知道多了多少倍。民間借貸,年利兩成,但這錢貸出去就真出去了,放款的人手裡沒有了。銀行可是不同,錢貸出去了,很多時候只是存款人換了個名字,對銀行的放貸能力並沒有影響,年利一成也比民間放貸獲得的收益高多了。當然,這樣疊加下去,收款風險便也跟着以幾何級數放大。但對徐平來講,只要貸給公司,賬是由官方控制着的,已經把貸款風險降到了最低,基本不用考慮那個問題了。
從設立錢莊,定下各種規矩,儘量讓錢不出錢莊,便就一直在爲這個時候做準備。
趙禎的臉色徹底放鬆下來,甚至有了笑意,只是看着徐平,心裡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從當年崇政殿裡新進士唱名,第一次見到徐平,趙禎就覺得這人蠻忠厚老實的,應該是能夠靠得住的人。但今天看着,卻怎麼頗有些奸商的意思?他家裡號稱開封府數得着的富貴員外,那錢真都是種地種出來的?徐平口裡的銀行,可比錢監製錢來錢還快。
徐平又道:“其實對銀行來說,這些還只是一部分,本錢會放得更大的。”
“啊——”趙禎正想着心事,聽徐平說這麼一句,竟然不禁心肝一顫。
徐平倒是心無旁騖,認真地給趙禎分析:“陛下,我們剛纔說的是公司貸了款之後,實際沒出銀行的那些錢。其實那些出了銀行的錢,一樣是可以用起來的。”
趙禎還能說什麼?他就覺得現在有金山銀山放在面前,錢是再也花不完了。
徐平接着道:“公司貸款後把錢取出銀行,發動了僱的工人手裡,向人買了東西,這些錢到了民間,然後又到哪裡去呢?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手裡有了錢,只有一部分花掉,剩下的都要存起來是不是?存到哪裡?存到銀行裡有利息啊,當然是存到銀行裡來。這錢便就又到了銀行裡面,到了銀行裡便就可以發貸款,然後如此生生不息。銀行裡只要留好別人取存款的本錢——其實那並沒有多少,便就是我前面說過的,銀行收了百姓的存款,要拿出一部分存到錢監裡去,這就是防止不夠百姓取存款的備用金。銀行賬上的錢,儘管作爲貸款發出去,幾百萬貫的本錢,當作幾千萬貫貸出去,又是什麼難事?”
用徐平前世的話說,銀行放貸款有貨幣乘數的,當然不會跟徐平說的這麼簡單,但是道理相通。銀行裡只有幾百萬的貨幣,貸款放幾千萬,在嚴控風險,嚴格限制貨幣從銀行外流的情況下,不是什麼大事。只靠本金放貸款,那銀行才能賺幾個錢?趙禎覺得自己內藏庫裡的本錢太少了,徐平還覺得多了呢,現在開封府一帶經不起如此巨量資金的衝擊。
這樣既利用銀行賺到了存貸息差,又優化了社會上的資金配置,讓錢真正到需要的地方去,產生更多的財富。徐平是真地覺得,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實際上也確實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公司經營,資金是個大問題,銀行就能解決這個大問題。
這樣做有沒有風險?當然是有的,世界上哪裡有躺着賺錢的好事!不過徐平已經盡最大的能力,把風險限制在了最低限度。規定這麼嚴密了,要是還有人能夠鬧出事來,那就真地是作死了。想作死只能讓他們死,這誰有辦法?
話說到這裡,趙禎終於徹底放下心來。原來銀行是這麼開的,這可跟民間放貸大大不同啊,一貫錢能賺出好幾貫的利錢來,而且利息還低,以後就等着躺着收錢好了。
越想越是覺得心情舒暢,趙禎這纔想起來,徐平在讓三司的左藏庫設了銀行後,還特別留了個名額給內藏庫。這是有好事想着自己啊,果然沒有辜負自己的信任。讓徐平當三司使,這決定還是對了,換個大臣,還真就未必會把內藏庫算進去,不乘機坑一次就不錯。
心中高興,趙禎就想喝酒,當下吩咐一邊侍立的小黃門,讓去取酒過來。
徐平忙道:“天章閣裡,祖宗神御所在,怎麼敢飲酒?陛下有心,爲臣心領了。”
這裡不是一般地方,是放着真宗御筆御書的地方,而且還有太祖太宗的畫像。在這裡召見大臣,爲的就是顯得鄭重其事,喝酒那還了得!不說趙禎自己,這事情傳出去,徐平就得被朝臣罵死,剛封的官也不要想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