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拱辰點點頭,覺得徐平說得有道理,但心裡卻又總感覺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兩人走上前去看印出來的票據。大多都是要發到錢莊去使用的,跟西川的交子一樣使用的是楮紙,印成統一的格式,可以向上填數額。還有一部分是印花票,現在已經是地方官府很重要的收入,由轉運使司統一印發,與州縣分成。
更多的那些並不是正在使用中的,而是按照徐平的要求制的樣品。這些都有統一的樣式,精美的花紋,而且有固家的數額,跟其他的全然不同。
王拱辰看了又看,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徐平:“都漕這是準備要印交子?”
徐平笑了笑:“總得要做準備,今年河南府收到的外路州軍的飛票太多,十之七八三司是不能按時兌換的。河南府兌不了飛票,不但是你營田務收不到他們欠的債款,我轉運使司一樣收不到。辛苦忙碌一年,貨也賣了,收不到錢這生意還怎麼做下去?爲了不讓京西路大亂,只好先印交子應付一下。——當然現在只是準備,未來用不用還是兩說。”
聽了這話,王拱辰的臉就苦了起來,也不說話,只是四處轉來轉去地看。
益州交子,最開始也是沒有面額的,都是發出去的時候手工填寫,跟現在京西路錢莊的做法差不多,開始性質也等同於存款收據。不同的是錢莊發出的錢票不能直接使用,轉讓或者貿易要到錢莊裡面交割,而交子是可以隨便使用的,已經具有紙幣的性質。
益州交子後來由十六家富商主持和兌現,屬於民營的階段。發行貨幣是非常賺錢的行當,十六家富商經常濫發,不斷有破產或者其他原因導致不能兌現的,引發混亂,交子被官府禁止。但禁止解決不了問題,交子本身就是因爲有社會需求才應運而生,禁了交子社會需求還在,造成民生不便。到了天聖元年,當政的劉太后決定在益州設立交子務,改由官府發行,一交一貫,三年一界。到界舊交子要兌成新交子,以舊換新,舊交子退出流通。
官辦交子務按照以前民營交子的經驗,每次發行新交子都要準備大約三成的現錢做爲本金,以備隨時兌換。由於益州交子務控制得力,交子發行以來,沒有出現因爲濫發而交子貶值的現象,更加沒有出現以前的那種拿着交子兌不到錢的事情,算是成功的經驗。
實際上如果不是徐平堅持錢莊的錢票不可以流通,別人就把錢莊當成京西路的交子務了。自錢莊設立以來,大部分人還是認爲總有一天錢莊會變成交子務的,只是早晚而已。
徐平卻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他並不想在京西路複製一個交子務出來。
有着千年的見識,徐平知道現在的交子還不是紙幣,只是紙幣的初級形態,僅僅是現有貨幣的補充。說到底,交子代表的還是銅錢,最多隻能算某種銀行券,而交子務卻沒有很行的職能。這就造成一個問題,交子務要想贏利,而不是做無私的奉獻,只有多發交子一條路,而且沒有制約。實際上歷史的事實是一到了西北開戰國用緊張,便就出現交子的濫發,物價飛漲。如果不是三年一界的限制,很快可以推倒重來,交子幾十年後就崩潰了。
銀行不但是要發行貨幣,還要把發行的貨幣貸出去,通過貸款和存款的息差贏利。這種狀態下多發貨幣對銀行就是雙刃劍,多發貨幣獲利,但造成通貨膨脹,以前發放出去的貸款也同時貶值了,等於自殘。不到經濟崩潰,萬不得已,銀行會自行剋制不超發貨幣。
對銀行來說,要想正常地運行,商品經濟發展起來是先決條件,因爲只有商品經濟中的資本纔是優質的貸款對象。通過貸款和存款的利差,銀行從商品經濟的循環中切下一塊蛋糕來,同時對資金進行有利於商品經濟發展的配置。
商品經濟發展不起來,紙幣就只能是權宜之計,隨時可能被其他形式所代替。事實上是當歷史上白銀大量流入中國,很快就代替了紙幣的大額貨幣功能。
京西路的錢莊要轉變成銀行,要走到發行紙幣的那一條路,就必須與商品化生產的棉花產業鏈緊密結合,配合公司制的推行,從這條商品經濟的鏈條中吸出利差的血來。只有這血肉的滋養,才能最終發展起來,茁壯成長。沒有商品經濟的發展,不管是紙幣,還是銀行,都只能是早產兒,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最終曇花一現。
紙幣和銀行,最重要的是有商品經濟這個根基,至於做爲準備金的貴金屬,不管是金銀還是銅,都不是必需的。只要政權的權威在,官方信用就可以代替貴金屬。
大一統的中國有巨大的內部市場,足以完成經濟循環,並不需要依賴國外貿易,等價交換物的貴金屬也就不是必需。這是統一的中國與小國林立的歐洲最根本的不同,這一不同決定了兩者必然不會走同樣的道路。
徐平不知道該怎麼做是正確的,只能一點一點在實踐中摸索。但他知道照着歷史上歐洲的路走一定是錯誤的,兩者的先天條件有天壤之別,註定了道路不同。
轉了好大一會,王拱辰才又回到徐平身邊,不死心地問道:“三司真兌不了河南府的飛票?他們可是管着天下錢糧,這麼點錢就兌不了?陳龍圖豈不過太過沒用!”
徐平道:“怎麼能這麼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每年三司的錢其實都有去處,突然出現這麼大一個窟窿,陳昭譽又能從哪裡變出錢來?”
王拱辰小聲嘀咕:“若你在三司,必然是有辦法的!”
徐平笑着搖了搖頭,自己在三司肯定會有辦法,但也不會輕鬆就是。
又轉了轉,王拱辰終究不死心,問徐平:“三司若是兌不出錢來,你就準備用這些紙張當錢發下來?紙終究是做不了錢的,我怎麼跟屬下交待?辛辛苦苦幹了一年,年初一股勁頭去開荒種地,到了收棉花的時候都還在興頭上,結果棉花賣出去了就換紙回來?”
“你不要鬧,我若是發紙幣給你們,就必然是真的錢,能夠買出東西來的!說到底什麼是錢?其藏曰泉,其流曰布,能夠像金銀一樣存起來不怕變少,能夠流佈天下什麼東西都能買到,不管是紙做的還是銅做的,就都是錢!”
王拱辰努了努嘴,雖然不說話了,但明顯看出來不開心。
其藏曰泉,其流曰布,換成徐平前世的話說,就是既可以做爲貯存手段,又可以做爲流通手段,再加上一個明顯的價值尺度,就是貨幣的其本職能了,其實古人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