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的婚禮基本結束了,陳元甫仍是一意孤行的要回寧波,虞寶珠在苦勸無果之下,又爆發了。
“你是要氣死娘是吧,你不曉得你大伯孃他們正要看我們的笑話呀,你這時候非要回寧波,你讓娘以後還怎麼擡起頭來……你要敢回去,娘就死給你看。”
堂前,並不甚明亮的燈光下,虞寶珠半威脅半哀求的瞪着陳元甫。
陳元甫坐在那裡不聲不響,斜斜的燈光映着他的身影,在天井的走廊邊拉的很長的陰影,整個人顯得很悶。
往常虞寶珠只要一說出這等要死要活的話,元甫到底是要順從她這個做孃親的,沒想到今天,卻是悶着個腦袋,裝死般的油鹽不進,虞寶珠見他那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也下了狠心了,拍了桌子說:“我告訴你,寧波你別想回去,你不要臉,娘還要臉呢……”
“寶珠,不能這樣說的……”虞世衡在一邊勸。戴姨娘在一邊搖頭,虞寶珠太強勢了,也沒見過這樣的孃親,兒子只是對一個戲院的姑娘有了些慕艾之心,這事體做孃親的肯定要過問,可也不能象虞寶珠這樣不分青紅皁白的就這麼鬧騰吧。結果,兒子沒有捧戲子都變成捧戲子了,這豈不是白白壞了兒子的名聲,更可笑的是人家姑娘不多天後就要嫁人了,請柬都送到了門上,虞記四馬路分店的陳掌櫃於是就成了四馬路那邊閒人嘴裡的茶餘飯後了。元甫到底難堪了些。
嘿,這做孃親的,是跟兒子有仇還是怎麼滴,戴四姨媽心裡嘀咕着。
虞二奶奶這回眼觀鼻子鼻觀心,昨天她不過是問了一句,卻叫虞寶珠兜頭一頓埋怨,這回自然不去觸黴頭,只顧專心的喝茶,一邊聽楊嫂給她報今天各賀客的賀禮。
陳元甫這會兒猛的擡起頭來,兩眼直直的看着他孃親,眼神灰暗的很,發白的嘴脣皮子一搭:“娘要的臉到底是什麼?你以爲我不回寧波,這裡的事體大伯孃他們就不曉得的嗎,四馬路分店跟虞園連着的,二堂嫂就在虞園幫忙,這麼大的事體,二堂嫂能不聽說?這種掩耳盜鈴的事體不可笑嗎?兒子不過就是喜歡一個女子,兒子也是個沒用的,都沒好意思表白,娘卻實實讓兒子成了一個笑話……”陳元甫長長的嘆了口氣,他語氣平靜的很,但聽着卻有一股子心灰意冷的味道。
虞寶珠叫他的眼神看到,倒有些心虛,眼神微微避開,後又想,哪個做母親的不望子成龍的,這孩子自己不外氣,倒怨她這個做孃親的了,心裡也屈的很。
陳元甫自曉得他孃親的心裡,終又退了一步:“不回就不回,但兒子也沒臉留在店裡了……”
只是他的話還未說完,虞寶珠又急切的接嘴:“不留四馬路分店也沒關係,讓景明把你調永福門這邊來……”
“娘,你也說要臉了,我是四馬路分店的掌櫃,到永福門這邊來,娘想要景明給我安排什麼位置,做師傅我沒有技術,做帳目,娘是要餘翰給我騰位置嗎?還是讓翁冒給我挪?又或者是趙明?不能吧?那位置低了,娘要不要找景明鬧?”陳元甫一頓逼問,他太瞭解他孃親了。
“位置低了肯定不行……要不然,別人還當你犯了事,挨罰了呢。”虞寶珠嘀咕了句。
“媽……”陳元甫擺擺手,也實在不曉得再說什麼了,轉身回了後面屋子,總之,他是沒臉再留在虞記了。
虞寶珠咬咬牙,跺跺腳,本還想追過去再勸,又想她一會兒還要問問虞景明怎麼安置元甫,倒不忙的回屋,倒是趿了鞋子,走到堂前口朝天井處張望。
“寶珠大姑這事體做的……”翁冒搖搖頭,話卻未說盡,他在虞家到底半主半僕,不好去說虞家人的事體,於是翁冒話風一轉又問:“元甫表少爺真要從四馬路分店辭了,那四馬路分店交給誰?”
這對虞記來說是迫在眉睫的事體。才一開年,虞記已是多事之秋了。而從剛陳元甫的口氣,大約是辭定了,這等事情他這個做掌櫃的不能不提前準備。
虞景明沉吟了一下,笑笑:“看看再說吧……”心想着三妹大約會對四馬路分店掌櫃的位置感興趣。
過年的時候,戴家大舅的提議三妹是有些心動的,再到三妹拉攏莫守勤,說服莫守勤到四馬路分店任大師傅,由此可見三妹想入主四馬路分店的心思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這個機會,三妹定是不願意錯過的。
……
虞淑麗這會兒就靠在堂前的樓梯扶手處發呆,今晚她有些神不守舍,她在想着今晚榮家會不會真的擡玫瑰進門?一個想法覺的不可能,可另一個想法,虞景明雖然涼薄,但論起看事情,卻從未有過差錯,她有一種感覺,這事說不定又讓虞景明說中了,只怕又要讓虞景明看笑話了……
想着到這裡,虞淑麗就緊緊的咬着脣,耳朵又聽得虞寶珠呵責陳元甫的聲音,那心頭便是說不出的煩燥,只是細聽之下卻是曉得元甫表哥這回是鐵了心要離開虞記了……
虞記,她爹奮鬥了十年,四馬路分店更是她爹一手創立,沒道理全由虞景明說了算。
虞淑麗想着抿抿脣,側過臉看了看窗戶,樓梯口下有些陰暗,窗外在紅燈籠的光線下,但顯得亮堂,虞淑麗就看到虞景明在天井的走廊邊跟紅梅和翁冒說話,咬了咬牙,她便從樓梯口的陰暗處走了出來。
紅梅看到三姑娘朝這邊過來,便拉了拉翁冒:“大小姐,我們回屋裡收拾一下。”兩人又一起將之前虞景明搬出來的牀頭櫃搬進了屋裡。
夜有些深了,虞景明走到井臺邊,打了一盆水洗手,她剛纔擺弄那個櫃子弄了一手的灰。
虞淑麗邊朝着虞景明這邊過來時,腦子裡邊想着怎麼開口,最終她決定先聲奪人,四馬路分店是她父親一手建立起來的,再加上她二房在虞記還是有股份的,她開口要四馬路分店的經營權天經地儀。
“虞景明,我要做四馬路分店的掌櫃,你要不放心可以讓潤生做二掌櫃,你不是培養了他大半年了嗎?”虞淑麗兩手環抱着,站在天井的廊下,瞪着井臺邊虞景明的背影,就大咧咧的開口了。她如果直接要四馬路分店掌櫃的位置,虞景明肯定不甘心,畢竟她沒有經驗,所以她提出了潤生,她倒要看看虞景明怎麼拒絕。
虞景明甩甩手上的水珠,拿起腋下的手帕擦了擦手,這才走回廊上,肩膀依着廊柱,腳尖碰觸着一團溫暖,是狸貓小花,這小傢伙就團在廊柱下,一團毛髮正好蓋在她的腳尖上,難怪平日裡虞景祺總喜歡抱它睡覺。
“小花兒……”樓上傳來虞景祺睡迷糊了的聲音,小花背一弓,一個縱躍就上了二樓的陽臺……
虞景明沒有看虞淑麗,只是顛了顛腳尖,她穿着薄單鞋,沒有了小花,這春日裡的夜晚,腳尖頗有些涼意的。
堂前裡,虞寶珠探個身子朝這邊張望。剛纔虞三姑娘跟虞景明說話的聲音頗有些鏗鏘,這靜夜裡,虞寶珠自然不可能聽不到,她沒有當場發作就是想看看虞景明怎麼回答,他家元甫這還沒離開呢,虞家姐妹這就已經掂記着元甫屁股下的位置了,真是人未走茶先涼了。
想着,虞寶珠心裡憤然。
虞景明的腳尖顛了幾下,感覺到腳尖的涼意散去,才擡頭笑笑衝着三姑娘說:“好呀……”
“潤生是你的狗,有他在,你還怕我什麼,何況還有莫守勤師傅……”
虞景明的回答,虞淑麗還沒有反應過來,她想當然的認爲虞景明肯定要拒絕,所以之前她就留了一招,擡起莫守勤師傅說話,有莫守勤師傅的幫忙,她倒要看看虞景明還有什麼理由來拒絕?
“我說可以。”虞景明加重聲音。
虞淑麗的反駁聲嘎然而止,臉有些漲的通紅,只是在走廊的大紅燈籠下並不分明。
一時間,虞淑麗不曉得該如何迴應好了,她沒想到虞景明居然答應的這麼痛快,倒讓她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虞家怎麼盡出些無情無義的,元甫這還沒走呢,你們就這幫相待了,也不怕寒了人心?”虞寶珠在不遠處氣的跳腳,先前虞淑麗提那樣的要求,她以爲虞景明不會同意,還想着虞景明會不會藉着元甫的由頭來拒絕三姑娘。
自己的兒子虞寶珠自是瞭解的,她曉得這回元甫不是說說算的,只是正因爲了解自己的兒子,虞寶珠也是曉得的,元甫最大的弱點就是卻不過人情,若虞景明真要利用元甫來拒絕三姑娘,那元甫一時也不好說走就走。
虞寶珠打的是這個如意算盤,卻未料虞景明竟是直接乾脆的同意了三姑娘的要求,這即讓虞寶珠算盤落空,那心裡也怪虞家姐妹太過無情,元甫人還沒走了,她們已經在趕人了似的。虞寶珠氣的大罵。
“寶珠姑姑,別忘了你也姓虞,你這不是把你自己罵進去了……”三姑娘的嘴一向是不饒人的,再加上她又在虞景明面前失了進退,心裡正有一絲懊惱,對虞寶珠這個姑姑也是沒有好臉色。
虞淑麗說完,跺跺腳,轉身回屋,目的已經達到,她倒也懶得再看虞景明的臉色。
虞景明右手握拳,輕輕的捶了捶眉心,四馬路這邊她從一開始就是留給二叔,如今這樣也成。另外,陶記那邊正虎視眈眈,四馬路的人事更迭必然會落在陶記眼裡,大約會認爲虞記內部又起紛爭,如此,也算是示敵以弱,這樣就不太壞了。
虞景明正準備上樓,虞寶珠卻不放過她,攔在樓梯口:“虞景明,你元甫表哥的事體要怎麼安排?”沒了四馬路分店掌櫃的差事也沒事,可以換別的。
“姑姑也曉得我投了一個車隊的,剛好又從六竈鄉那裡拿到了魚貨運輸的生意,這一塊生意以前一直是王家人管的,不過我這邊也要出一個人照應,寶珠姑姑以爲如何?”虞景明一手搭着樓梯扶手側過臉問虞寶珠。
今天發生這樣的事體,元甫表哥是鐵了心不留在虞記了,虞景明覺得這個時候換個環境對元甫表哥也好,這漁貨運輸比起守在鋪子裡是要苦一點累一點,但它的發展未必就比四馬路分店差,甚至的,可能更好,糕點鋪子,那一方天地終是小了。
“這怎麼成?漁貨運輸那可是苦力活,打交道的都是一身腥味的打漁子,沒的體面的,虞景明你這不是害人嗎?”虞寶珠哪裡肯幹,一臉難看的拒絕。
虞景明笑笑,寶珠姑姑這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
“姑姑,這話題咱們暫時不談好吧,你得先弄清楚,什麼東西是你想要的,什麼東西是表哥想要的,畢竟做事體的是表哥。”虞景明說完,衝着虞寶珠點點頭,然後自顧自上樓。
虞寶珠氣的直咬牙。
虞二奶奶和戴娘子等人自在一邊看戲。
虞世衡和戴姨媽也只得搖頭,這世間的生活哪有不吃苦的,想着兩人也起身告辭回屋了,夜深了,若不是今天是二姑娘的大喜之日,只怕早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