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同紅梅一前一後走出許家時已是午時,天已經不下雨了。
“大小姐,這是我家老頭子讓我交給你的。”許宅門口,徐媽媽將手裡幾本冊子遞給虞景明,正是永福門這些年的住戶信息和賬冊。
“謝謝許老先生,謝謝徐媽媽。”虞景明接過賬冊。
“哎,我家老頭子就這脾氣,大小姐莫見怪,大小姐慢走。”徐媽媽最終抱歉了一句,轉身回屋裡,許宅的大門就在兩人面前關上了。
“大小姐,以後莫來這邊了,都是些什麼人啊,人走茶涼的人走茶涼,打牌的打牌,還有那不要臉勾搭男人的……”雖然說徐媽媽一臉抱歉,但對於許老賬房,紅梅終是有些意難平。
“紅梅嫂子,莫要說什麼人走茶涼的話,許老賬房並不欠我什麼,他見我是情份,不見我是本份,何況他最終還是把賬冊交給了我。”虞景明深吸了一口氣,這世間之事並不是圍着她轉的,許老賬房把賬冊和記錄交給她,便已盡到了情份,更何況今日一場牌局,已是讓她收穫良多。
虞景明估摸着許老賬房不見她大約是不想介入她和二叔之間的紛爭,畢竟是這虞家的家務事。如許老賬房這等活出歲月凝練的人自然不會介入。
“我這也是替大小姐擔心。”紅梅臉色略有些悻悻,她說那翻話一是因爲徐老賬房,另外也是因爲大小姐倒底是未嫁的姑娘,那月芬的行爲實在是太出格了點,桂花嫂又是個長舌的,大小姐若是常來這邊,傳出去叫人說道總是不太好。
“紅梅嫂子,我曉得的,聽你的,以後少來這裡。”說着,虞景明又抿了抿脣,其實今天許老賬房沒有見她,那態度已經很鮮明瞭,想來許老賬房今日爲她安排的一切也是了卻舊日的情份,自然的,以後虞景明也是不好常來的。
接着虞景明又有些自嘲的說:“至於月芬,我這名聲也不見得比她好呢。”
一聽虞景明這話,紅梅想着翁姑奶奶一大早跟她說的虞二奶奶罵人的那些話,心頭一陣發酸。可不是嘛,好好的大小姐,就因爲被人算計,最後若出這樣一場大笑話,還落得一個心計深沉,忘恩負義的罪名,還真是沒天理了。
兩人正說着,身側一道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來的男子身着一件淡灰長衫,領邊更已洗的發白,二十五六的樣子,身形中等偏瘦,尤其一張臉清瘦略帶棱角,這張臉本應是風骨嶙峋之貌,只這人眼神卻內斂溫和,如此整個人的氣質一下子就平和了下來,再加上此時,雨過天青,一縷陽光正好透過屋檐斜斜的照在他的身上,竟有一股子歲月靜好的味道。
卞維文這時眯着眼打量着虞景明。
一門之隔,這主僕兩人先前的對話自然就落在卞維文的耳裡。
對於虞大小姐,正如之前卞維文跟他二弟說的那樣,兩人不相干。紅蓋頭飄落也只不過是巧合。
至於之後虞榮兩家的大戲,對於經歷過人生起伏的卞維文來說也不過是一場世情。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值得關心,他本不是八卦之人。
倒是之前主僕二人的對話讓卞維文頗有些訝然,這位大小姐不知是怎麼樣成長起來的。性子深沉是深沉了點,但不陰,其中倒是有一份圓融和豁達,要不然說不出剛纔那翻話。
要知道,一般女子遇上這樣的事情,怨天尤人是免不了的,免不得要怪許老先生不講情義了點,而虞大小姐能看清這些,如此,倒也不枉許老先生昨晚請他一起忙了一整夜,整理出永福門各家信息和賬目。
“小姐,我們走吧。”紅梅催促着虞景明。
“好。”虞景明點頭,正要邁步上前,卻又突然頓住了腳步,回頭衝着卞維文道:“卞先生,很抱歉連累了你。”
不管怎麼說,卞家確實因爲她的事情而受到一些遷連,這個道歉是必須的。
卞維文又是一愣,倒是沒想到虞大小姐居然能如此直接的道歉,如此,這位虞大小姐心計稍嫌深沉了點,但胸襟卻又有了一份磊落。
“大小姐客氣了,陰錯陽差而已,於大小姐無關。”卞維文溫和的笑道。
虞景明再一點頭,便帶着紅梅離開了,一場偶遇,也不過是擦肩而過。
卞維文也夾着算盤走出永福門。
虞景明回到了虞宅,宅子裡冷冷清清的,只有幾個下人依着走廊上打着盹兒,淺淺的光線躍過天井的飛檐,讓整個宅子多了一份靜溢。
那邊翁姑奶奶聽到響動,見是大小姐回來了,連忙招呼着紅梅,先泡一碗茶,徽州的祁紅,紅茶養胃,另一邊紅梅便開始擺飯。
雖然上晌的時候虞景明在許家吃了幾個糰子,肚子並不餓,但到了餐點總是要多少用一點,這是個習慣。
“家裡人呢?”虞景明將手裡的雨傘遞給翁姑奶奶問道。
翁姑奶奶放好雨傘,一邊說:“二姑娘和三姑娘從早上出去到現在也沒有回來過,倒是打了個電話回來,是楊媽接的,說是邀了戴謙表少爺和董姑娘吃西餐。”說着,翁姑奶奶還皺着眉:“哎喲,也不曉得西餐有什麼好吃的,我聽說他們那個什麼牛排都生半生不熟的,這不野人嘛。”
“這個各地生活習慣不同。”虞景明喝着溫燙的茶水,鼻間是紅茶的醇香。王家幾位兄弟都留國洋,這類習慣虞景明倒是不陌生。
“至於二奶奶,去了榮家,景明啊,你曉得不,上午榮家過來這邊請李大夫去了,聽說榮老爺中風了。”
李大夫是和氏藥堂的坐堂大夫,他家就住在永福門二十九號,前街的街尾了。
“榮老爺怎麼中風的?”虞景明不由有些訝然的問。
“那誰曉得個,榮家人那嘴閉得跟個蚌似的。”翁姑奶奶搖搖頭。
哦,虞景明點點頭,想來等二奶奶回來基本就清楚了。
幾碟開胃小菜,一小碗白米飯,虞景明細嚼慢嚥着。
翁姑奶奶卻又嘆了口氣:“我這心怎麼有些慌慌的呢。”
“姑奶奶,這慌什麼呀,別說榮老爺子中風未必跟大小姐有關係,反過來說,就算是有關係,那也不關大小姐的事情,他們既然能算計人就要承擔算計人的後果。”
“這倒也是。”翁姑奶奶道。
虞景明倒是沒有這擔心,榮老爺那什麼人哪,也算是在商海里撲騰下來的,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她昨天那事兒雖然會讓人當時難堪了點,但過後還真不叫事兒。所以這事兒,要麼就是榮老爺本身身體的事情,要麼就是榮家遇上什麼過不去的坎了。
當然了,便真是於她有關,虞景明也不在意,經歷了昨天那些,什麼樣的流言她扛不住?
下午,虞景明就坐在房裡的小几邊,靜靜的看着賬冊。翻了幾頁後,虞景明眼眶微紅的又合上了賬本,賬冊內,每家每戶家庭關係,在虞記做什麼工作,手藝好壞,爲人處事的態度一樁樁一件件全是用蠅頭小楷寫的密密麻麻的。那墨跡還未乾透,顯然是昨夜趕工的。
許老賬房這份情可大了去了。憑着這冊子,別說永福門,就是虞記她也有了個底。
不過,虞景明也看出,賬冊上本來的字跡同這蠅頭小楷的字跡是不一樣的,大約是許家大哥幫的忙。
總之這份情虞景明永記在心,閉上眼,虞景明回味着,耳邊聽到外間翁姑奶奶同紅梅在說話。
“雖然現在有了賬冊,永福門的情況小大小姐能摸清了,但架不住永福門的住戶不賣大小姐的賬啊,那桂花嫂子明着說了,交給誰不是交啊,都是一家人。大小姐也同意了以前交誰以後還交誰。我算是看明白了,大小姐要想真正拿到永福門就還得拿下虞記……”紅梅說起上午牌局中的事情,不免有些憤憤不平。
說到這裡,紅梅的聲音又帶着疑惑說:“大小姐好象是真對虞記起心思了,她還請卞家二公子幫她查虞記的交稅記錄,可是當時許家婆媳,月芬,桂花嫂也在場,許家婆媳和月芬就且不說,就單單桂花嫂那個人就不是個能藏得住話的人,只怕現在,這事情整個永福門都已經傳開了,姑奶奶,你說這樣一來,二老爺不是就知道了嘛,那還有什麼用?”
“這我也不曉得,不過大小姐是有成算的,虞記畢竟跟永福門不一樣,虞記本來就是永福爺同意交給虞二爺經營,這方面虞二爺名正言順。”翁姑奶奶也鬧不明白,不過有之前成親的事件,如今這事情翁姑奶奶倒不急了。
虞景明聽得兩人談話,倒是有些失神,拿食指敲了敲額,她走這一步一是因爲要讓卞維武賺一筆錢,算是補償。二則是敲山震虎,二叔拿虞記勒住永福門住戶的七寸,那她使不得也得打打虞記的主意。當然,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預防,虞記現在的情況並不好啊,好多工人的工資都做了集資款交在二叔手上,二叔拿這些錢做什麼她心裡是有數的,這事情風險大着呢。
她需要做充足的準備。
父親說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