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許家裡出來,虞景明站在隔壁卞家門口,卞家的大門是半開着的,從吱呀的縫裡可以看到裡面的天井。
石榴樹下,老潢穿着一件灰麻短褂靠在一張躺椅上。
卞家老三顯然剛下學回來,手裡還抱着書本,這會兒筆挺的站在老潢面前:“老潢,以後我不跟你把抓鳥了,我要用心讀書。”
“呵,你小子這會兒腦子開竅了啊,你呀,再天天燥着我去抓鳥,到老了呀就跟老潢我現在這般模樣嘍……”老潢一邊揮着蒲扇,一邊眯着眼說。
“讀書有個什麼用,咱大哥還舉人呢……”卞維武踢着鞋子從屋裡出來,手裡扯着一條汗巾,正沿着腦門擦汗。
“怎麼沒用?我們老師說了,要爲中華崛起而讀書……”卞維新說着,便揹負着雙手,頭擡的高高的背誦了起來:“……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
一篇少年中國說被小維新背的氣勢糾糾。卞維武那裡嗤着鼻聲,這傢伙自己讀不進書,便覺書中全是腐氣。
“大哥,你以前讀書是爲了什麼?”卞維新瞪了他二哥一眼,就轉過臉衝着一邊正在擺碗筷的大哥問。
“快去洗手,準備吃飯。”卞維文拍拍手衝着幾人揮手,然後才慢條斯理的說:“我象你這麼大的時候,先生教我們文人要立心,是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等到我考中舉人時,一干同窗聊天,說的卻是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再後來呀,家裡出事了,世道也變了,那時候大哥也沒有別的什麼心思了,每日裡所思所想,就是如何把你們扶養長大,如何賺點錢,一個星期多吃幾頓肉,再有盈餘,就想着能起一棟宅子,好爲咱三個說媳婦兒……”說到這裡卞維文頓了一下,又道:“爲中華崛起而讀書是沒有錯的,但現在迷霧重重,首先得學如何爲?這“如何爲”三字有大道八百,旁門無數,所以,讀書須求的是中正之道,唯中正便能不偏不倚,如此,你方能找到中華崛起之路。”
“呵,瞧着了吧,這人哪終歸就一句話叫日度三餐,夜度一宿,再若有些資本了,那就來點酒,然後到四碼路那邊包個馬車,叫上一個姑娘繞上那一圈,這纔是人生樂事呀。”卞維武邊直接忽視了他大哥後半部份話,只提溜着前半部份說事,說邊還邊陶醉着。
“你那叫醉生夢死……”卞維新氣憤的說。
“嘿,你這小子還能的啊,教訓起二哥來了,你小子還嫩着呢。”卞維武沒好氣的敲了卞老三一記,邁腿就朝外走。
“老二,吃午飯了,你這要去哪裡?”卞維文問。
“不吃了,四馬路那邊的呂老三約了我。”卞維武道。
呂老三叫呂阿勇,是江海關公廨所的巡捕,帶着一幫兄弟也混在四馬路的街面上,卞維武最近在四馬路那邊到處跟人搭關係賣肥田粉,自然就落到了呂老三的眼裡。
“他約你幹什麼?”卞維文擰着眉問。
“還幹什麼呀,不就是因爲我賣肥田粉賺了點錢眼紅了呸,要跟我盤道呢,那我就好好跟他盤盤。”卞維武呸了一聲道。以前他在碼頭上時,就跟呂老三打過交道,不怕他。
“呂老三那邊後面有幫會呢,你得小心點,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肥田粉的生意讓你收手了,咱們老百姓,就好好穩穩過日子,翁掌櫃的路數到底不清楚,肥田粉是洋貨,也招人眼。”卞維文皺着眉道。
“我曉得的,大哥,你也別什麼都這般畏首畏尾的,這年月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還記得小時候聽過的一首詩,殺一是爲罪,屠萬即爲雄,屠得九百萬,即爲雄中雄。嘿嘿,就這理吧。”卞維武說着,便擡腿朝外走,沒想一拉開門,就看到虞記大小姐舉着手正準備敲門。
“喲,這可是稀客呀,大小姐你這是?”卞維武沒想到一開門就看到虞大小姐,便咧着嘴問。
虞景明笑笑,她剛纔站在外面,正聽到屋裡的話,曉得這位野心不小。當然,在大小海,野心這東西無所不在。
“我找卞先生。”虞景明微笑道。
“大哥,大小姐找你。”卞維武回頭衝着武裡喊,眼裡有些好奇,不曉得這大小姐找自家大哥有什麼事,不過他約的時間要到了,倒是不好留,便道:“那大小姐你聊,我有事出去了。”
“慢走。”虞景明點點頭,卞維武便一搖一擺的走遠了。
“大小姐?”卞維文顯然也很意外虞景明會找他,走過來,一臉疑惑。
卞先生沒有請虞景明進屋,家裡都是男人,冒然請大小姐進屋怕是不太好,虞景明也沒有提出屋裡談,於是一個門內一個門外的站着。
大門是敞開的,天井裡,卞維新尤自嘟嘟喃喃:“大哥就是迂腐。”
“混小子,就你有理想?你以爲你大哥這些年容易啊,別以爲你大哥是越混越回去了,你大哥踏實着呢,你爹孃走的時候你纔多大一點啊,還抱在手上,你大哥那又是當爹又當媽的,偏你二哥自小也是個不省心,給你大哥找了多少麻煩,養你們這麼大要花多少心力?便是老簧我,糟老頭子一個,落得一個零丁的結局也是報應,偏還承你大哥照顧,你大哥仁義着,這是小的方面。再往大了說,依你大哥的本事,這些年至於過的這麼苦嗎?在衙門裡常常被人排擠,每夜裡回來還接各種賬目,幫人對賬記賬,行那商賈之利,在這永福門裡,表面上大家敬你大哥是舉人,可背地裡誰不說你大哥窩囊呀,一個舉人混成現在這樣,可你大哥真要賺錢那太容易了,只是有所爲有所不爲罷了,這是義之所在……知曉義之所在又如何不知國之義,只是這世道亂紛紛的,朝廷日薄西山,官員各打各的算盤,外面又有什麼國會黨,復興社,革命黨,還有洋務派等等,簡直就是走馬觀花,再加上列強環伺……我瞅着呀,這朝廷只怕也不久遠了,喲,我老潢也老哦,白山黑水那邊估計也回不去了,指不定哪一天哪就給那坍塌的宮牆陪葬……嘖嘖……”
風送來老潢嘟嘟喃喃的聲音,不是很清晰,隱隱約約的,象是在跟卞家老三說,又象是喃喃自語。
卞維文依然平和的默默無語。
虞景明只是微微失神,便又繼續說話。
“我想請卞先生爲我虞記之總賬,不曉得卞先生可願否?”擡起頭,虞景明直言道,說完衝着卞維文揖了一禮。
卞維文愣了一下,倒是沒想到這位虞大小姐這麼直接,連忙回一禮頓了一下道:“我衙門裡還有差事,是一位長輩託的情,長者賜不敢辭,只怕這邊有些不能勝任。”
“卞先生衙門的差事忙嗎?”虞景明又問道。
“倒是不忙,每天就點個卯。”卞維文笑笑道,這永福門誰不曉得他在衙門裡被排擠,倒也沒什麼可瞞的。
“那卞先生每日去衙門點個卯後得空了再來虞記便成,平日的流水賬目有餘翰他們,卞先生要統疇的是總賬明細均衡以及稅關的報賬以及旬,月,年的賬務報表,說起來也多是要跟衙門和海關之間打交道,卞先生有個衙門身份說不定更便利些。”虞景明是實話實說。
餘翰也是虞記的會計,他妻子叫嘉佳,同住在永福門,就在戴娘子家隔壁,三十二號。
卞維文倒是一愣,鮮少有人把借用關係說的這麼直接明白,但倒也不讓人討厭,他雖然不會藉着賬務來謀私,但藉着一些身份的便利,在手序上面也確實能便利不少,這方面倒不用怎麼忌諱,正常的人情世故他不會不懂,也不會清高到置之不理。
卞維文沉思着,只一會兒便拱手衝着虞景明一揖禮:“大小姐誠心相請,卞卻之不恭,如此,今後就靠大小姐提攜。”
維武最近挖空了心思賺錢,他也曉得,實在是他到了這年紀還沒討媳婦兒,維武總認爲是他和三弟拖累了自己,於是便想多賺些錢,用錢砸也給自己砸出一房媳婦兒。其實不是那麼回事。不過,維武這麼努力,他沒有不更努力的道理,是該存點錢了,維武那小子心野的很,現在便是自己的話也有些聽不進去了,得給他找個媳婦收收心,有了牽掛這小子做事就不會太由着性子了。
“如此,今後虞記賬務一塊就拜託先生。”虞景明也還了一禮。
到得這時,虞景明才鬆了口氣,虞記的架子就不會散了。
至於二叔二嬸那邊,眼下應該是會恨他的,但是二叔到底還是自治公所籌備委員會的議員,如今虞記和永福門在自己手上了,二叔到時也是需要自己支持的,而且自己這邊還有王家支持,想來等二叔消了這陣子的氣,她再跟二叔坐下來談談,兩方關係或許能緩緩。
她於親情雖沒有什麼太大的期盼,但到底也不希望相見兩相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