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丫頭叫夏至,十歲時被仙芝夫人買了帶在身邊,如今十四歲。”紅梅送李大夫出門了,翁姑奶奶端着一碗元宵放在虞景明面前,順勢便坐了下來道。
門前的小碳爐邊,夏至蹲在爐前,手裡拿着一把舊團扇正小心的扇着爐火,爐上蹲着一隻紫砂藥罐,一股淡淡的藥味兒迷漫開來。
景祺就坐在夏至身邊,小小的腦袋靠在夏至的腿上,伸出一隻手指描繪着不遠處油燈火火頭的形狀,至今也未見他開口說話。
“我第一次見到翁姑奶奶時也是十歲。”虞景明的話題就有些飄忽,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大雪夜,父親剛死,她也一下子就自閉了,誰跟她說話都不理,是那個三十晚,同樣是大雪夜,翁姑奶奶給她放了一晚的煙花。
“可不嘛,一眨眼你都這麼大了。”翁姑奶奶也感嘆,景明就是命運多桀,想着,翁姑奶奶又看着那靠在夏至身邊的小男孩子,這孩子也是投錯了胎呀。
“哎,這都什麼事兒,李大夫給看過了,開了幾濟藥用來安神,孩子受的驚嚇不小,只能靠時間來磨。”翁姑奶奶又嘆口氣道。
夏至說那女人同二爺爭執,二爺掉下樓的一幕叫這孩子看個正着,五歲的孩子,親眼看到他爹死,還是因孃親而起,那心裡如何受得了哦。
“嗯,慢慢來吧。”虞景明點點頭,她是情冷之人,讓她對這孩子多熱情不太可能,一切順其自然,拿着小勺子,虞景明一勺一勺的吃着湯圓,慢條斯理的。
翁姑奶奶坐在那裡,就看着虞景明吃東西,虞景明吃東西一直以來都很慢,這一點是跟老夫人學的,老夫人用餐特別慢,用老夫人的話來說:生活太清冷,唯食物的淡香特別讓人流連。
老夫人的情冷,最後盡是叫大小姐學全了,只是大小姐到底年輕啊,這人言卻是如刮骨之刀:“景明,你真的要留下他們?只怕今後閒言碎語不會少。”
“姑奶奶,什麼時候我的閒言都不會少的。”虞景明吞下一個湯圓擡起頭來笑着說,別說家裡人這邊,便是虞記的工人,表面上畏着她說盡好話,背地裡也沒少說長道短。這世上,哪個人前不說人,哪個人後無人說,真要計較這些,那當初她不如就由着二叔安排嫁進榮家,日子或許不見得太好,但有着永福門在,不管是榮老爺還有二叔多少也會支持她一點,日子再過的糊塗一點,想來一生也是不錯的。
可不就是一個不甘心嘛,於是便有了成親當日的謀劃,她於是就站在了懸崖上起舞。
“虞園那邊我本來不打算追回,二叔在虞記十年,那也是應得了,其實這些年來,二叔一直在擺脫我父親的影響,他一直想幹出一翻他自己的事業,不想讓別人說他是靠着我爹纔有今日的。所以,他才弄了個虞園,哪曉得如今這一遭,呂三是不會放過這個園子的,這一點二嬸那邊的心思倒是跟我一樣,只是這房子本就是登記在呂仙芝的名下,二嬸又不想認那個孩子,二嬸唯一能動的心思便是呂仙芝殺人賠償,可問題是二叔的案子巡捕房那邊已基本有了定案,是二叔跟呂仙芝爭執之中的失足,在二叔失足摔下樓梯時,呂仙芝還伸手拉了一把,還扯下一片袖子,這是證據,而這一點長青也是認可的,因爲長青是聽到陶裁縫的驚叫才從虞記衝進虞園,看到了的就虞二奶和呂仙芝在樓梯口上拉扯,虞二爺手上還拿着刀,更何況還有陶裁縫的證詞,還有夏至的證詞,這種情況下,案子基本也就這樣。可以說就是一場意外。可結合二叔傷了陶裁縫的事情,二叔又傷人再先,再加上如今呂仙芝又自盡了,在這種情況下爭虞園的歸屬將是一場況日持久之戰……”
虞景明嘆了口氣,繼續道:“二嬸也是曉得其中的難處,於是打着坐山觀虎鬥的想法。”
“這都什麼時候了,一家人還這麼計算着。”翁姑奶奶跺着腳,家不和,外人欺啊。
“二嬸恨我入骨哩。”虞景明笑笑。
其實在虞景明看來,二嬸和戴娘子的算計實在沒必要,這回虞園的事情她必然強力入局,二叔的死已經很不體面了,難道還要繼續讓它成爲別人的茶餘飯後嗎?她必須快刀斬亂麻,更何況,虞園本就是虞記的,呂家有何資格來爭虞園?這回,虞景明不但要拿回虞園,還要讓呂家人自此後見虞園退避三舍。
“唉……”翁姑奶奶嘆氣,二奶奶已經偏執了。
翁姑奶奶便又轉換了話題道:“景明,翁冒留下來了,紅梅手頭上的事挺多,夏至這邊估計照顧這個孩子也夠嗆,我看你身邊是不是再添個人?”
“不急,寧波那邊奔喪的也快到了,只怕奔着想留下來的人不少,到時看看再說吧。”虞景明道。
寧波那邊雖然直系親戚沒什麼了,但族親不少。
二叔死了,家裡就是兩個女兒,那一攤子豈有不讓人掂記着的?便是她這邊,她初掌虞記,寧波那邊也有親族會想鑽營,大體都是人之常情,虞景明父母早喪,沒有時間讓她天真,早早就在世情之中打滾,這些事情想想都是想到的。
“倒也是……”翁姑奶奶點點頭。
虞景明這時卻突然擡起頭來:“淑華,有事?”
油燈將虞淑華的身影拖的老長,正好落在門口。
“嗯,大姐,我想來問問虞園的事情大姐有什麼打算?”虞淑華從光影中走出來道,舅媽竄掇着母親的心思虞淑華肯定是不好說破的,只得略略提醒一下,這到底本應是她二房的事情。
虞景明這邊吃完,漱了口,拿着帕子擦了擦嘴。
“放心吧,虞園呂三拿不走。”虞景明肯定的道。
“那,我們能做什麼?”虞淑華又問,總不好什麼事都讓大姐出面吧。
虞景明笑笑:“不用,這事情從你們這頭走,走不通的,你且看着就行。”
“好。”虞淑華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那大姐早先休息,我回屋,有用得上人大姐你說一聲。”說完,虞淑華笑笑說。
虞景明看着虞淑華,沉默了一下道:“我爭虞園不是爲了你們,是爲了虞記,你不須掛在心上。”
虞景明說的是事實,戴娘子竄掇着二嬸的心思她明白,不就是想讓她先把虞園爭來,再憑着虞景祺的身份把虞園拿回嗎?
可她站的角度卻完全不在這裡,所以她把話說清楚,既不需要二妹感激,也不在乎戴娘子,二嬸打的小算盤。
虞二姑娘微愣一下,然後點點頭:“嗯。”說完便出了房門。
“呵,二姐,你這是上杆子抱虞景明大腿啊。”虞淑華剛走到房門口就看到三妹依在對門的牆邊,衝着她冷笑。
“三妹,你莫要這麼說,這倒低是咱們爹留下來的事情,咱們總不好真的在一邊看戲吧?”虞淑華無奈的道。
“呵,說的好聽,她虞景明什麼人哪,永福門的地主!虞記的當家人!虞家的當家大姐!這事她不出頭誰出頭?她既是挖空心思奪了虞記,就得盡她的責任,我爹若是沒臉,她虞景明也好意思在上海商界混嗎?”虞淑麗握着拳頭,一張俏麗的臉漲的通紅,兩眼怒火直噴:“舅媽有一句話說的對的,這虞園虞景明若是拿不回來,她好意思掌着虞記?”
虞淑麗的聲音很大,虞景明這邊想不聽到都難,只是對於她認爲不相關的東西,她一慣充而不聞。
所以虞景明依然翻看着賬冊,翁姑奶奶搖頭,三姑娘這氣性可着實不小啊。
唯虞景祺似乎感到了不安,那頭搭拉的更低了。
“呵,讓咱們看着,誰曉得她虞景明打的什麼算盤,就她做的那些,到時候咱們別被她賣了還在替她數錢呢,呵,她這等心機,也不怕成了孤家寡人,百年後只怕墳頭沒有祭奠的人……”虞淑麗的話越說越刻薄。
“三妹……”虞淑華大叫,三妹這話太毒了。
“哼,二姐,我告訴你,我不管她虞景明幹什麼,我二房的事兒,自有我二房做主……”三姑娘說着重重的哼了一聲,轉身回屋,那門啪的一聲,門上的小窗直晃當。
“三妹,你要做什麼……”虞淑華在外面急着問。
“我明天去遞訴狀,二姐你去不去?”門開了,虞淑麗瞪着虞淑華問。
“去,當然去。”虞淑華說完,門又嘣的一聲關上了。
虞淑華對着門怔怔的發了一會兒愣,最後苦笑,爹臨死前跟她說,讓她以後遇事多問問虞景明,可如今家裡這情形,她是兩面不討好,但虞家這種情況,也要有一個人緩解一下,要不然同住一個屋檐下卻成死仇,這日子如何過呀?
這邊虞景明依然平靜的拔着算盤,燈光映着她的側臉,在一邊的窗紙上落下清淺的一個側影,夜正濃……
“夏至,把這個給二姑娘送去……”虞景明遞給夏至的正是之前夏至交給虞景明呂仙芝留下的那封信。
她們既然要告狀,這個應該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