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出了堂前,就看到長青正在天井邊擦着馬車。邊上翁冒正劈着柴火。翁冒如今住在虞家,雖然虞家下人不少,但虞景明這邊一向跟虞二奶奶分竈過活,因此虞景明這邊的一些重活翁冒都接手了去。
大門口,二姑娘虞淑華正陪着戴娘子說話,今天是虞二奶奶跟虞景明攤牌要虞園的日子,戴娘子豈又不過來探聽消息的。
二姑娘顯然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的。
長青將抹布搓乾淨,擰乾水漬掛在馬車的車把式上,然後整個人依着馬車,眼神飄忽忽的掃過虞二姑娘,最後落在翁冒身上。
“翁掌櫃,聽說徽州那邊有人起事了?”長青問道。
“是啊,連年的災荒,反正都是一個死,只能搏一搏命了。”翁冒道。又問長青:“你老家哪裡的?”
“蘇北。”長青說着。
“蘇北今年也在鬧饑荒。”翁冒說着又問道:“你老家還有什麼人?”
長青嘆了口氣:“家裡早沒人了哩,十二歲那年跟父親出來逃荒,到了上海,正趕上瘟疫,父母都死了,被二爺買下。”
“你說,中國就這樣了?”長青象是在問翁冒,又象是在自言自語。
“長夜深沉,卻總有迎來黎明的時候,寒冬凜冽,亦阻擋不了春天的腳步。”翁冒回道。
一時,兩人便沉默了。
長夜深沉,總有迎來黎明的時候,寒冬凜冽,亦阻擋不了春天的腳步,翁冒這話說的是極好的。只是不曉得又有多少人倒在黎明之前?
虞景明邊想着這話時邊走了過來,站在走廊上衝着長青問:“長青,我想把四馬路分店交給你,可願意接手?”
長青只是沉思了一下,然後一拱手:“長青必竭盡所能!”
“好,那你明天去找許老掌櫃吧。”虞景明道,並未多說什麼,想來該注意的明天許老掌櫃必然會提醒的。
“好的。”長青點頭。然後搓了手上的麻布,端着盆子又衝着虞景明點點頭告辭。
“這位還是有點想法的。”看着長青離去的背影,翁冒道。
“當然有想法了,這上海不怕有想法,就怕沒想法,有想法他纔會努力。”虞景明點點頭說,不管如何,長青做事還是有準則的,她之前查虞記和二叔的賬目時,在長青的來往賬目上卻是清清楚楚的。
這就是虞景明看重長青的地方。
虞淑華看着虞景明,抿了抿嘴,嚅動了一下上下嘴皮子,好像要說什麼,卻最終一句話也沒說出來,這個時候她覺得說任何話都不對,只默默的站在門邊,看着虞景明上樓。
一邊戴娘子風風火火的進去找虞二奶奶了。
……
天漸暗了,這兩天因爲天冷,王家茶檔上的閒客少了,門洞上的電燈在風中微微晃當,正坐在竈頭添煤球的老王頭身後的影子也象是多了一層水波紋似的。
翠嬸兒拿着抹布正擦着桌子,偶爾遇過的行人,倒顯得長街有些寂寥了。
虞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虞寶珠趿着一雙拖鞋走到檔邊:“這天人少呀。”
“這兩天變天,凍桂花呢,都在家裡窩着。”翠嬸說着,招呼着虞寶珠:“大姑奶奶坐坐。”
“好咧,剛吃過飯,消消食。”虞寶珠便坐了下來。翠嬸麻溜的上了一小碟瓜子,一小碟茴香豆,然後衝了一壺茶水,送了過來,也挨着凳子坐下:“唉,她大姑奶奶,聽說虞大小姐把虞園留給了二姑娘當嫁妝呀?”
在永福門,虞家的任何消息,那傳的就跟風似的。
“那可不。”虞寶珠一邊尖着嘴兒磕着瓜子,一邊頗有些得意的道。
“我就說嘛,大小姐正正派派的人,哪會真掂着記二房這點家業。”翠嬸兒道。
“呵,那也是因爲有我們這些長輩的壓着,要不然,誰曉得會怎麼樣?”虞寶珠斜了眼道。
“我可聽說許掌櫃一早去辦虞園產權的時候,就是將虞園記在虞記二房的股權之下。”接話的是站在門口的麻嬸。她是聽餘翰的娘子嘉佳說的。
“記在二房的股權之下又怎麼樣?現在整個虞記都是虞景明說了算的,沒聽說過夜長夢多嗎?”虞寶珠撇撇嘴道。
“什麼夜長夢多,只怕是有人私心作祟,要不然虞園怎麼偏偏就落在二姑娘頭上而不是三姑娘頭上呢?”一道刺刺的聲音傳來,戴娘子手裡提着一個布包從巷口進來,這會兒卻是冷言冷語的道。
“呵……你怎麼說話呢?還是做舅媽的,這不挑撥兩外甥女不和嗎?”虞寶珠豈是省油的燈,誅心之話脫口而出。
戴娘子一時語塞,心裡悶的要死,虞寶珠打的如意算盤以爲她不曉得?明裡是幫虞二奶奶爭,接下來就不是要撮和陳元甫和虞二姑娘嘛,如此,說到底她是在爲她自個兒爭。
偏他家戴謙中意的是三姑娘,憑什麼虞園三姑娘就沒份,按道理,一碗水端平,虞園三姑娘也應該有一份的,只是這種話,她也不好說在明面上……
……
“把虞園還給二房倒好了,我等着看她們能折騰些什麼出來?”陽臺上,翁姑奶奶正抖着抹布,便聽到街上虞寶珠跟戴娘子的爭執聲,這兩人着實有些丟人現眼。
翁姑奶奶最近是頗爲不痛快的,整個虞園事件,景明做事有章有法,可不曉得怎麼的,落到別人眼裡就全都是算計和陰謀了。
合着這些人怎麼就不想想看,整件事情如果沒有景明插手,如今虞園什麼個情形還真是老天爺知道。
平日裡翁姑奶奶也喜歡到茶檔上去找人閒聊的,可最近她完全沒那興致。
“大姑奶奶那裡是司馬昭之心,戴娘子那裡雖有想法,但目前她還插不上手,自不免心裡酸酸溜溜,只是事已定局,她酸溜溜也沒用。”紅梅帶着小桃正燙着衣服,是明天虞景明參加董家董瓔珞生辰宴要穿的。這時正燙好,拿了個衣架將衣服掛了起來,邊掛邊說道。
虞景明這時坐在書桌邊上,打開右手的一隻抽屜,從裡面拿着一隻首飾盒,打開後,裡面是一對羊脂玉的珠花,虞景明細細檢查過後,見沒什麼問題,才把盒子蓋上,這是明天要參加董瓔珞生辰宴的禮物。
虞景明聽着翁姑奶奶和紅梅的話,卻是想到了一句——鶴蚌相爭,漁翁得利,大家都來爭虞園,卻不曉得虞園最後好了誰?
夏至帶着景祺坐在外間,景祺坐在那裡一聲不吭,燈光下,身側的陰影顯得黑漆漆的一團,夏至在編着慄花辮。
慄花辮點着後可以用來醺煙,這煙有趨蚊的功效。
“喲,這時候還有慄花?”紅梅問着夏至,慄樹一般是六月份開花,這時候板栗都已經成熟了。
“這慄花是陰乾了的,我早上看人在巷口賣,我也買了點,現在蚊子毒的很,一會兒,我拿到屋裡各陰暗角落熏熏。”夏至擡起頭來說。
“要得的,老話一句,白露蚊蟲長牙齒,寒露蚊蟲投水死,這過了白露有蚊子不但毒,叮人還痛的很。”翁姑奶奶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