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兩手捧着紫砂茶壺,那茶水的溫度溫手正好。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院子裡的銀杏樹杆上轉瞬間便堆了一層雪,樹,一下子就白了。
再掃眼望去,整個永福門那黛青的屋檐也由淺灰變成一片高高低低,錯落的白。
原來隨處可見的麻雀再也不見蹤跡,便是常在牆頭打盹的貓兒也消失了。
然後便有咯吱咯吱踩雪地聲音在巷子裡響起。
看了一會兒,虞景明才轉過臉來看着坐在面前的麻三妹。
起初麻三妹在虞景明面前總是有些小心和無措的,不過隨着虞記桂花糕的生意越來越好,再到南洋勸業會,虞記桂花糕榜上有名,如今虞記麻師傅之名在糕點業裡倒也聲名鵲起。所以,再面對虞景明,麻三妹便也有了底氣,坦坦然的看着虞景明。
現在便是虞景明見了她,也要稱呼一聲麻師傅。
“麻師傅,最近虞記裡一些關於你的傳言想來你也知道……”
“大小姐的意思?”虞景明話沒說完,麻三妹便先一步問道。虞景明看着麻三妹下意識的揪緊了衣角,曉得麻三妹這時已經不由自主的進入了抗拒狀態,很顯然,麻三妹是認爲她虞景明要興師問罪了。
“我今天不是找你興師問罪的,我只是有些話想要說。”虞景明輕輕的啜了一口茶水,然後深深的看着麻三妹。
“嗯。”麻三妹狐疑的看了虞景明一眼,有些緊張,點點頭:“大小姐請說。”
“那我開門見山。”虞景明放下茶壺,兩手疊握在一起說:“你現在的情形無非就是選擇去還是留,我現在說這翻話的目的呢也很明確,希望你一會兒聽完慎重考慮,最終能留下來。當然,你要選擇走,我也尊重,不會有任何留難。”
麻三妹抿着脣看着虞景明,臉色較之前放鬆了一些。
虞景明繼續說:“只是有些話不管你是去還是留,我都要說明白。首先我感謝你當初將自家的桂花糕方子拿出來,這一點虞記永遠記着你的情。不過那方子後來經過莫老師傅和許開源他們共同研究改進,這纔有如今的虞記桂花糕。從這一點上,虞記對這個桂花糕的方子享有永久使用權……這點你可有異議?”虞景明這話時便看着麻三妹。麻三妹想了一下,抿了抿脣,搖搖頭:“沒有異議。”這個方子確實是莫老師傅和許開源他們花了大力氣。
“所以,你若離開,我虞記依然會繼續用這方子生產虞記桂花糕,當然,因爲最開始的方子本就是你的,所以,你依然可以帶着改進過的方子離開。”說到這裡,虞景明側過臉,又看了看窗外的雪,雪有些小了,但風大了,天氣更冷。
麻三妹也只是靜靜的坐着,她曉得東家大小姐下面還有話。
“陶家和新橋坊開的工資確實誘人,但換了東家,你能保證他們尊重你對方子的使用權嗎?須知越美麗,越誘人的東西,有時往往有毒。當然,這或許是我小人之心,我也只是提一個醒。另外,一個女兒家,掌一坊之師傅,從被猜疑,被排斥到接受,這一條路,在虞記你是慢慢走過來的,你曉得你要面對是什麼,換個地方,這些便都要重來一遍,你要有心理準備。”虞景明淡然的說。
麻三妹心頓時七上八下的,虞記這邊是大小姐掌家。便是這樣,她當初剛進虞記,那些個夥計和學徒根本不服她,也是因爲有莫老師傅和東家大小姐的支持她才能管得下來,便是這樣,也只是到得虞記桂花糕在南洋勸業會上榜上有名,作坊裡的夥計和學徒纔開始打心眼裡服她,這一種走來,裡面確實有一些道不盡的酸甜苦辣,如今回首,也不免唏噓。而她若離開虞記,那一切確實要重頭開始,別的東家和大師傅是否會象虞記東家大小姐,莫老師傅和許老掌櫃那樣支持她,她心裡沒數。
更何況,麻三妹也曉得,她並沒有真打算要離開。
“而如果,你不是真要離開,而是要想憑這些逼卞先生接受你的話,那你用了最錯誤的方法,而我也不允許這種情況存在的……”虞景明又盯着麻三妹說。
因爲卞維武的事情,卞先生曾說過欠着虞景明的情,而此刻若是麻三妹藉着虞記桂花糕剛剛落得南洋勸業會優秀獎的東風跳槽的話,那對虞記是會有影響的。
而因着那些風言風語,大體上卞先生會認爲是他連累了虞記。
若是麻三妹真想憑此要挾卞先生,那虞景明首先就得辭了麻三妹。
麻三妹的心思被虞景明一下子拆穿,那臉一下子就脹紅了:“大小姐,請慎言。”
“好,不說了。”虞景明淺笑,談話到此爲止,點到爲宜。
麻三妹騰的起身,只是走到門邊時,卻又徒的回頭衝着虞景明道:“東家大小姐,你……喜歡卞先生嗎?”
虞景明一愣,沒想到麻三妹會這麼問。
麻三妹瞧着虞景明的神色,便瞧出虞大小姐還沒往那處想,也不在多說,轉身下樓。
虞景明不置可否。
喜歡卞先生嗎?應該沒有,但不可否認,虞景明一直在琢磨卞先生這個人,這個人表面好似軟弱書生,但交往之下卻讓人看不透,她很好奇卞先生骨子裡的那股子隱忍。
虞景明自認自己也很能隱忍,但虞景明的隱忍是等待時機,然後重重一拳還回去。
但卞先生的隱忍不是,虞景明有時覺得卞先生是一口深潭,任何東西掉進去,他都包容了。
麻三妹這回的事情便是這樣。
虞景明想着上午,在作坊裡,卞先生聽到風言風語時那種雲淡風輕。
或許是因爲卞老爺和卞太太走後,爲了扶養卞老二和卞老三,卞先生隱忍了太多的東西。
隱忍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