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祺,回家了。”
虞景明站在九號門口,衝着站在13號門口發呆的虞景祺講。
“哦。”虞景祺看了看虞景明一眼,點點頭,慢慢的走到九號門邊,兩眼盯着門口虞景明身後長長的背影,他便一步一挪,將小小的身子挪在背影的影暗裡,然後嘿嘿傻笑。
虞景明也淺淺的笑了,這孩子有他自得其樂的方式。
想着,虞景明就帶了虞景祺進門,門是半虛掩着的,門房老楊這會兒正在天井裡擦洗馬車,虞淑華也才穿過天井進了堂前,楊嫂接過她的外衣,掛在一邊的衣架上,又匆匆去泡了茶。
見這情形,虞景明曉得肯定虞二奶奶差了老楊去把淑華接回來商量事體。
“你到底怎麼想的?”果然,虞二奶奶見到虞淑華,都不及讓虞淑華坐下,就扯了她一臉焦急的問。
天有些灰暗,但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堂前的燈便得有些灰濛濛的,映着樓梯,桌椅,窗簾,便顯得有些幽幽暗暗,虞淑華站在那一片幽暗裡,不啃一聲。
“說句話呀……”虞二奶奶很有些煩燥的講。
楊媽這時端了茶水上來,又匆匆下去,屋裡靜了一會兒,虞淑華才幽幽的反問:“那媽想我怎麼樣?”
虞二奶奶一時語塞,然後一臉頹然的坐下:“是呀,媽想你怎麼樣?媽自然是想你夫妻和美,萬事順遂呀,只哪曉得最後卻是這樣一個局勢,當初是真不該把你嫁進榮家……”
虞二奶奶後悔了,可這世上沒有後悔藥。
“媽,過去的都過去了,再去說這些又有何益,再講了,我不後悔的,因爲如果沒有這一遭,我不會死心,有些東西沒有經歷過,總會越想越美好,如今這樣,挺好。”虞淑華笑笑講。
“你這是要離婚呀……”虞二奶奶聽出二姑娘話裡的意思,以前,因爲心有榮偉堂,自然把一切想得很美好,如今看開了挺好。
虞二奶奶心裡就有些酸意,淑華還年輕,到是一幅看透世事樣子,這樣,並不好。再想着離婚,二奶奶心裡又堵的慌,該殺的榮偉堂,講的倒是光面堂簧,講什麼虞園就算是淑華對榮興的投資,他再撥一成榮興股份給淑華,講是講收益不會比虞園差,可虞園是固定資產,而榮興的收益到底怎麼她們又弄不清楚,再憑榮家如今這樣待淑華,叫人如何放心……
“那虞園怎麼辦?”不離婚,雖然虞園一樣沒了,但有榮興,以後還是可以爭一爭,可離了,虞園只怕就是肉包子打狗,隔壁戴娘子最近天天就在永福門裡宣揚這個,也是在看笑話,想着,虞二奶奶便咬牙切齒,都是黑了心肝的。
虞淑華坐又沉默不語,坐在那裡,手指玩着桌旗邊上的流蘇,虞二奶奶幾次張嘴,想勸勸淑華,又實在不曉得怎麼勸,。
一時間,兩人竟是有些無話講的感覺。
天井裡,有腳步聲響起,有些細碎,虞二奶奶斜了一眼,就看到虞景明帶着虞景祺穿過天井,虞二奶奶咳了一下,麪皮扯了扯,虞淑華也呶呶嘴,卻也沒發出聲響。
氣氛是有些凝的。
“喵……”小花的叫聲響起,然後從二樓竄了下來,撲在虞景祺的腳步,虞景祺呵呵笑的抱起小花,然後從虞景明的背影裡出來,抱着小花一步一步上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虞景明依然站在堂前,只笑笑衝着虞二奶奶講:“二嬸,三妹託人帶了口訊,講她暫時不回來了,是董瓔珞那邊出了一些變故,聽講成親禮那天,被人砸了場子,講男人外面有女人,還有了身子,女方那邊的兄弟帶人砸了婚禮,還綁了新郎,這事鬧的整個香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董瓔珞心情不好,三妹想多陪董瓔珞點時間,怕她出事……”虞景明講。
虞二奶奶心情正煩,聽虞景明這話,便有些發泄的講:“她怕董瓔珞出事,就不怕我這個做孃親的出事呀……”
這話虞景明自然不回,
“大姐,坐,吃茶。”虞淑華立起身請虞景明坐,又讓楊媽上了茶,這纔跟虎二奶奶講:“媽,你明曉得三妹不是那樣的,董瓔珞發生這樣的事體,只怕也是觸了三妹的隱痛,她兩個說的來,互相寬寬心是再好也沒的人。”虞淑華講。
虞二奶奶嘆氣,這她哪裡不曉得,她只是心煩。想了一下,又輕頭問虞景明:“那她有沒有講什麼時候回來?”
“這倒沒太講,不過,我聽紹英講過,董家那邊也怕董瓔珞出事,正好最近香港正籌立香港大學,董家就捐了一筆款子,想送董瓔珞再進學讀書,當是散心,董瓔珞要讀書,只怕三妹也會有些想法……”虞景明說着,頓了一下,又講:“這個應該過後還會有信,二嬸等等會有消息。”
其實虞景明是曉得的,虞淑麗已經通過董家報名了,接下來只是取不取的問題。
“她還要讀書呀,這得幾年吧,她是不想回上海了呀,爲了戴謙,她還能一輩子不回上海不成,不成器的東西。”虞二奶奶氣的拍桌子,她也是曉得,三姑娘對戴謙只怕還是在耿耿於懷的,所以,乾脆借了讀書,在香港多呆幾年,
“媽,你曉得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多學點東西總是沒錯的,你身邊不是還有我嗎,不管離不離婚,也不過同榮裡,永福門兩條街面,沒有什麼顧不到的。”虞淑華勸道。
話題又回到了虞淑華同榮偉堂的事體上。
一時之間,屋裡又靜了下來。
“媽,虞園的事體,我想跟大姐談談。”虞淑華這時也不在迴避了,站起來衝着她孃親講,她這話裡,也是想讓她媽先回避一下,她媽性子強,不願給大姐低頭,而她使不得得求她大姐,媽在這裡,只怕會難堪。
虞二奶奶臉色不好,動了動嘴,終未反駁,說了句:“那你們聊,我累了,回屋休息。”虞二奶奶說完,就轉身回了屋裡,門重重着上。
天,完全的黑了,因爲天黑,屋裡的燈光顯得更明亮,楊媽端了兩碗酒釀圓子上來。
堂前極靜,只有夜風颳着樹葉的聲音。
虞景明同虞淑華兩個默默的吃着湯園,桂花芝麻餡的,清甜帶着桂花香,立時讓人食慾大開,一碗湯圓一會兒就吃完了。
放下碗,拿手帕擦了擦嘴,楊媽又上了茶,虞景明綴了一口,看淑華也吃完了,就開口閒聊似的問:“玫瑰肚子裡的孩子早沒有了,現在是假懷孕?”
虞淑華很驚訝的擡頭:“大姐如何曉得?”
“李大夫上回來給景祺看病的時候曾講過,玫瑰的胎不穩,也正是這個原因,茉莉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李大夫家去取保胎藥,我又聽翁姑奶奶講,好幾回,茉莉來取保胎藥,李大夫不放心,想去給玫瑰看看胎兒情況,畢竟保胎藥也是藥,如果胎兒有好轉,自不能常吃,可每回茉莉都藉口拒絕,這就奇怪了,玫瑰用保胎藥自然是想保胎兒,可爲什麼李大夫要去查查胎兒情況,玫瑰又不理了呢?”
“大姐就是因爲這些猜測?”虞淑華反問。
“當然還有你,我猜想,玫瑰假懷孕的事體偉堂是曉得的,對吧?其實這事體我本來也沒有多想,不過,最近二妹的行爲也有些讓我疑惑,玫瑰懷孕,被榮太太接進主屋,這事體雖然在我們虞家來講是不能容忍,但其實從子嗣方面講,榮太太雖有些過份,但也可以理解,畢竟很可能是長孫,這些以三妹的性子,或許心裡會有疙瘩,但過後,只要榮家說說好話,大體也會過吧?”要曉得,當初,玫瑰在二妹新婚夜進榮家的門,二妹都忍了。
虞景明看着虞淑華講。當初,她讓虞寶珠出面封嫁妝,是虞家的表態,但同時也是留了後路的,畢竟出面的是虞寶珠,永福門上下誰不曉得,虞家姑姑那本就是胡攪蠻纏的人,榮家只要給個說法,夫妻之間,牀頭打架牀尾和,說開了也就過去了。
而這纔是符合淑華那性子的。
虞淑華笑笑講:“大姐是最瞭解我的。”
“可事情最終沒有過去,反而決裂了。”虞景明邊啜口茶水邊繼續講。
事實上,虞淑華根本沒有給榮家和解的機會,虞淑華之所以留在虞園,不是因爲玫瑰的事體跟榮偉堂鬧脾氣,是師徒大義在前,董婆病重,她伺候在病牀前,大義在前,榮家也不好非要虞淑華回榮家。之後董婆死,淑華又是以她自己的名義給董婆治喪,還爲董婆守了七七四十九日,這裡面可沒榮傢什麼事,這樣的行爲,到底是眼裡沒有榮家了,也因此,榮家在後來對淑華也就置之不理了。
虞淑華坐在那裡,神色怔怔的發呆。
“起先,我也是以爲你是因爲榮太太擡了玫瑰進正屋,要弄兩頭大,心灰意冷才這樣,我也是支持的,可就在剛纔,玫瑰過來找榮偉堂,站在巷口,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我瞧不得她那一臉得意的樣子,本也就是想噁心她,就故意詐了她一句,玫瑰表面還算平靜,她的手下意識的握了起來,手上青筋都爆出來了,我就曉得我詐對了,也就是這時候,我突然有些明白了,玫瑰有身孕是一個契機,這點李大夫不會看錯,但也正因爲李大夫不會看錯,所以,他診斷的胎兒不穩也是不錯的,玫瑰的胎兒可能根本沒保住,只是玫瑰之前藉着懷孕製造了虞榮兩家的矛盾,把你逼到不好回榮家的局面,但如果流產的消息傳出,你自可保住臉面,順理成章的回榮家,還可以看她笑話,這是玫瑰不想看到的。所以,流產的消息一直保密,只是這樣的事情又怎麼可能瞞過枕邊上,更何況一瞞瞞了近五個月之久。所以,我斷定,這事體榮偉堂應該曉得,也正是因爲榮偉堂曉得,卻還故意幫着玫瑰瞞着大家,把你逼入不尷不尬的境地,他這等於是在幫着玫瑰趕你出榮家,這纔是你對榮家真正心灰意冷的原因,你說過的,你要看個結果,這就是你看的結果,是的吧?”虞景明嘆口氣講。
“大姐曉得,我是個癡人。”虞淑華自嘲了一句。
“這我就是有些奇怪,你是怎麼曉得的?”虞淑華笑笑問,要曉玫瑰這事體瞞的緊的很,連榮太太都不曉得,淑華卻是自玫瑰懷孕後,就再也沒回過榮府,她如何曉得。
“很簡單,玫瑰流產的時候進了醫院的,我當時就在醫院裡照應董婆,正好看到她的診斷書,當時榮偉堂陪着玫瑰的……”虞淑華深吸一口氣講。
“你爲什麼沒想過拆穿……”虞景明又問。
“拆穿沒有任何意義。大姐也曉得,我要看着結果,如今結果出來了,自該我決斷了。”虞淑華講,她就是要看個結果,如今這樣的結果雖然讓她心寒,但其實也已經有了心裡準備,承受起來也不太難,這事體,她要感謝大姐,成親那天,大姐就說過,萬事未謀勝,先謀敗,做好最壞的打算總不至於在壞事來臨前,手忙腳亂。
“大姐,對不起,虞園的事體我自己出面,好嗎?”虞淑華這時一臉正色的衝着虞景明講,她曉得,大姐出手必是雷霆手段,只不過,她雖然決定離婚,也曉得榮偉堂打虞園的主意,但只要能拿回虞園,她依然想求個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之局。
而且她在四馬路那邊,聽過一句話很有意思——天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
那麼她倒也想看看,榮偉堂還要怎麼樣瘋狂。
她曉得她有些傻,但古話有一句話,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她願意做傻子,因爲傻子快樂,而瘋子痛苦。
虞景明看着虞淑華,點點頭,笑笑:“好……”這本就是虞淑華自己的事體。
就在這時,大門又吱呀一聲響起,戴政推門進來,他手裡拿着賬本,虞景明便曉得,戴娘子那邊終是把賬冊交出來了。
虞景明笑笑,賬冊在了,那榮興的生死就握在了虞淑華的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