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在許家吃過午飯後,陪許老掌櫃一起吃了杯茶,然後把今年虞記的工作調子定了下來,沉下心,踏實的把去年一年的各種人脈和資源打實,單子做好,今年應是默默耕耘的一年,今年做的好不好關係着虞記的長遠發展。
隨後虞景明又跟許老掌櫃淡了一下虞記的幾筆投資。
去年,虞景明投資了王家汽車運輸隊,才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從上個月的利潤報表來看,回報率是相當可觀,這是一個新興的行業,未來有不錯的預期。
另外,過完年,虞景明又要準備另一筆投資,就是二嫂嫂跟她提過要創辦的中華書局。
“這隔行如隔山,書局行業我不懂了,就不提供意見。”許老掌櫃擺擺手說。
“嗯。”虞景明點點頭,其實她也不是很懂,只是她隱約覺得這個應該要做,她記得剛接手虞記時,去請卞先生出任虞記總賬,就在卞家門口,聽到卞先生跟他三弟關於‘爲什麼而讀書’的一番談話,現今中華面臨未有之變局,人人都走在一片迷霧之間,唯有啓民智,明中正,方能知“如何爲?”
一盞茶盡,許老掌櫃去樓上休息,虞景明又陪着徐嬸子和芸嫂子說了會兒家常,又跟許開源淡了一下作坊的事情,之後便起身後辭。
從許家出來是未時將盡。
上午一陣雪子後,天氣倒是明朗了不少,尤其是這時,竟有一絲陽光破雲而出,灑在永福門的牆頭,勾勒出一道細細的金邊,讓人心也少了一些陰鬱,多了一絲舒展。
虞景明的腳步也輕快了不少,只剛走到圓門洞時,卻看圓門洞另一頭,董幫辦邁着步子過來。
“董先生。”虞景明跟他打招呼。
“景明啊,忙呀?”董幫辦有些心不在焉。
“不忙,董先生是來找卞先生的吧?”虞景明眯着眼又問。
“嗯。”董幫辦顯然不欲多言,這回只是回了一個嗯字,又點了一下頭,便跟虞景明擦肩而過。
虞景明回頭看董幫辦的背影,她覺得董幫辦的步態很怪異,他的背有些弓,但頭卻是昂起來的,有一種類似於揹負着羈重的戰士背水一戰的決絕。
看來董幫辦的日子是越來越難了,她聽馮紹英說過,董家背地裡在變賣一些資產。
虞景明看着董幫辦進了卞家門,雖然有些好奇,但她到時底是淡然的個性,笑笑,轉頭回了前街。
卞宅。
老潢中午吃了幾角老酒,這會兒在院子的石榴樹下打盹兒。
董幫辦跟着卞維文進門,看着老潢身上那件黃馬褂,覷了一眼,便咋巴了一下嘴巴樂了一下,江海關的一個洋監察覬覦這件黃馬褂很久了,當然洋人看中這件黃馬褂不是因爲這代表着大清皇家的榮耀,人家就是把這個當成一件具有中華特色的古董,打算收藏的。
“老潢這件黃馬褂不少年頭了吧?”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堂前,董幫辦還回頭看了看老潢身上的馬褂,然後沒話找話似的問。
“老潢17歲大婚,皇帝賞了這件馬褂,到現今,老潢已經73了。”卞維文說,走到一邊,提了鐵皮熱水瓶,又從一邊的鐵皮盒裡倒出一些六安瓜片,衝了一碗茶擺在董幫辦面前道:“吃茶。”
董幫辦喝了一口茶水才道:“那是有六十六個年頭了,難怪洋鬼子盯着。”董幫辦又伸長脖子覷了一眼院子裡的老潢,老潢一身衣服再怎麼洗瞧着都是有些油膩膩的,只這件黃馬褂,六十六個年頭了,瞧着還是簇新的,大約跟他成親那天差不了多少。又想着老潢七十三了,民間有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不曉得爲什麼想到這句,董幫辦搖搖頭,他倒不會盼着老潢早死。
“董先生今天來是想買老潢的褂子,老潢不賣的。”卞維文笑笑說。
“不是,想請維文幫我看看賬。”董幫辦又叢腋下的公文包裡拿出一疊子賬冊。
“不了,我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再亂插手不好。”卞維文沒有去接那疊子賬冊。
“放心,只是叫你看,看過之後你可以不發一言。”董幫辦說,把手裡的賬冊又往前推了推。
卞維文看了董幫辦一眼,最終拿起賬冊,起先是輕描淡寫的掃了一眼,之後眉頭便皺了起來,以前董幫辦讓他幫忙看賬都是看別人的賬目,而這回卻是看董幫辦他自己的賬目,甚至其中一些陰司也未有任何掩飾,卞維文擡頭看了董幫辦一眼,董幫辦眼皮有些抽,卻仍示意卞維文繼續看下去。
卞維文繼續往下看,只是這一看,他幾乎是跳將起來,臉色也少有嚴肅的問:“董幫辦,你想要做什麼?”原先卞維文是稱呼董先生的,這會兒卻是直呼董幫辦,神色也嚴肅到了極點。
“就是你想的那樣。”董幫辦臉色有些青,牙齒也咬着,一臉陰沉的樣子。
“董先生,我能小力微,幫不了你什麼,只勸先生一句,人生在世,須有有爲有所不爲方好。”卞維文看了一眼董幫辦,然後猛的合上了手上的賬冊,一臉平靜的遞還給董幫辦,只從他那手上鼓起的青筋便曉得卞維文遠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這麼平靜。
卞維文說完,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一副請董幫辦離開的樣子,這是在趕人了。
“走到我這一步已經沒有退路,前面是千夫所指,後面是殘喘活命,於我來說不如一死,好了,就這樣吧,這賬冊我既然拿出來了,就沒有打算收回,也許有一天你會用得着的。”董幫辦說着,直接將那幾本賬冊放在一邊的石桌上,他今天來就是專門送這幾本賬冊的,走到門邊,看着扶着門的卞維文,董幫辦又道:“沒有人喜歡仰洋人鼻息過日子,當年我初入江海關也頗是鬱悶,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說,海關是我中華之海關,只如今它正歷經亙古未有之磨難,這一段路總要有人於它同行,而同行路上,有的人砥礪前行,而有的人卻麻木了,甚至從麻木中品出了甜味來。當年,我認爲我會是那個砥礪前行的,可最終我卻是那個從麻木中品出甜味來的……嘿嘿……”
董幫辦自嘲的笑了笑,說完便出了門。
吱呀一聲,卞維文緩緩將門關上。
“呵,董幫辦來做什麼?”老潢手裡端着一隻錫壺,嘬着裡面的茶水,擡擡下巴,有些不屑的問。
“他是希望有一天我能接他的位置。”卞維文掩上門,到一邊的井臺邊,拿着木勺從木盆裡舀了一瓢水沖沖手。擦乾淨手,他才默默的走到石桌邊坐下,拿了一隻粗瓷茶碗,丟進去一隻碎茶袋,提着鐵皮水瓶給自己衝了碗熱茶,然後悶不啃聲的吃茶。
這種粗茶色濃味苦,入口極澀,也無甚回味,只是喝習慣了,便也能從這苦澀中品出甜味來。
卞維文自嘲似的笑笑,從這點上看,跟那從麻木中品出甜味來竟有異曲同工之處。
“呵,他被榮偉堂和威兒給逼到牆角了,想拉你下水,你別夾纏進去,那兩個是狗咬狗。”老潢冷笑。
“董幫辦是背水一戰了,可你曉得他在做什麼?”卞維文捧着茶碗,轉過臉來問老潢,臉色難得陰鬱。
“他能做出什麼好來?”老潢不屑。
“他在幫洋人運作劫留稅款。”卞維文的聲音一向是和煦溫和的,只這會兒的聲音卻象是卡在喉嚨口,陰鬱的很。
目前各海關雖然掌握在洋人手裡,但洋人所收稅款卻是要上繳各地道臺府庫,由各地道臺監管,然後才劃拔賠款,總的來說,稅款還控制在朝廷的手中,雖然這種控制力度沒有多強,但意義重大。
只近年來,上海金融業動盪,去歲,道臺府庫受金融衝擊,差點提不出賠款銀量,最後雖然如期提交了賠款,卻又讓上海金融業雪上加霜,這讓本就想把中華海關打造成獨立王國的洋人找到了藉口,他們就想把稅款直接劫留在稅務司,然後存在外資銀行裡,扯掉跟清廷最後一根繩索,真到這地步,海關就完全掌握在了洋人手,這繩索就套在了中華民族的脖子上了.
“劫留江海關的稅款?”老潢唬的一下跳將起來,跟他的老邁極不稱,可見此事帶給他的震驚:“呸,狗東西,我倒要看他最後怎麼死?”老潢又重重的呸了聲。
卞維文默不作聲。
老潢的哮喘又有些犯了,呼哧呼哧的跟拉風箱的。
“喝點水。”卞維文進了懷裡,倒了碗水出來,遞給老潢。然後坐在那裡發呆。
老潢哧溜哧溜的喝水,喝了幾口,卻重重的把碗放在石桌上,碗裡的水飛濺了一地。一抹嘴巴,老潢衝着正發呆的卞維文道:“姓董的打的如意算盤,這事要成了,他於洋人面前有大功,賬冊裡面那點污糟事自也能抹平了去,他依然風光無限。這事要失敗,只怕洋人也要容不得他了,他便拿這賬冊給你做‘梯子’,好讓你憑着這‘梯子’進江海關,他當年本就是你爹把他安排進江海關的,他算是把你爹給他的還給你……”老潢說話,話風又一轉,衝着卞維文道:“我曉得,讓你進江海關給洋人做事你是不幹的,但若江海關真淪陷於洋人之手,你大約是甘願去守候它的。只是,我可告訴你,你別傻,你一個人能做得了什麼呢,太陽東昇西落,江水潮漲潮落,該怎麼就怎麼,你一介小百姓,過好自己就成了。”老潢咧了咧嘴。
卞維文依然沒吱聲,太陽東昇西落,人要置於其中,才知其美,江水潮漲潮落,人要置於其中才知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