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一進虞宅,就聽到虞二奶奶在拍桌子:“偉堂什麼意思啊?讓他幫你三妹說說話,他就要你把虞園交給玫瑰打理?這不是要挾嗎?這還有沒有一點情份了?這太過份了!”
虞景明便不由的頓住了腳步,先朝堂前望去。
幽暗的堂前,一盞油燈還虛虛的亮着,照着廳上八仙桌上的一隻青花瓷瓶,瓷瓶裡插了幾隻桂花,虞二奶奶就坐在八仙桌一邊的太師椅上,被她那一巴掌一拍,桌上那青花瓷瓶就歪倒在桌上,幾杯桂花散落開來,那青花瓷瓶又滾了幾滾,眼看着就要滾到地上,虞淑華在邊上一擡手,恰恰扶住。
虞景明看淑華一手端着青花瓷瓶,一手把落在桌上的桂花插進去,最後擺在八仙桌靠牆的案上,一陣穿堂風,虞景明站在天井裡,就聞到了淡淡的桂花香。然後虞景明就又聽到虞淑華講:“媽不要太疑心,偉堂這也不是要挾,榮興有榮興的難處,如今榮興把當初投資的閘北股份都抵押掉了,手上剩下主要是兩塊生意,築路,修路,再就是碼頭倉庫這一塊,這兩塊生意,不管哪一塊都是極依賴人脈關係的,有一處固定的交際場所,做起事來也事半功倍。”虞淑華說着,頓了一下,又笑笑:“我也是榮興的股東,也要爲榮興考慮,我自己又做不來交際,這方面到底是玫瑰厲害,一家人嘛,我要是太計較了,倒顯得不識大體……”
虞景明分明聽出虞淑華話裡的自嘲。
“呵,不識大體?榮家就是拿這四個字壓你的是吧?他們倒識大體,新婚夜讓小妾自擡花轎進門,這就是大體?”虞二奶奶尖着聲音喊,直恨着她當初真是錯看榮家了,又或者榮家一直是這樣,只不過她這邊沒了二爺做依杖,到底叫人輕慢了。
想着二爺,二奶奶自然又覺得虞景明是個禍害,若不是虞景明來上海,也許二爺根本就不會死,這其實是一個悖論,畢竟這世上沒有如果。
“媽,現在再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虞淑華講。
虞二奶奶便閉嘴了,有些沒趣,是沒意思,好一會兒,她才又問:“虞園不是有董婆嗎?虞景明都算計好的,沒有董婆的答應,玫瑰也進不了虞園吧?”
董婆是不賣榮興的賬。
虞淑華坐在那裡,沒有吱聲,好一會兒纔講:“董婆怕是不行了……”
虞二奶奶唬的一跳,連忙問:“出什麼事了?”虞景明的心也徒的沉了一下。
“也沒什麼,昨夜的事體媽也聽說了,董婆都九十多了,之前董家出事,她想來也是擔了心事的,昨夜戰園又鬧出刺殺事件,董婆那樣大的歲數,如何抗的住?半夜裡就開些神識不清,我接到孫蘭的消息,就送董婆去了醫院,醫院的醫生也不看好,說到底歲數大了,只怕是熬不住了……”虞淑華輕聲的講。
聽完,虞二奶奶長吁了一口氣,心想,這人命呀,一日一日的挨,有時看着挺長,可這說走就要走,就跟后街的老潢一樣,跟做夢似的。只這樣一來,偉堂開口要打理虞園,淑華倒是真不好拒絕了,這是命吧……
虞二奶奶倒是想讓淑華拒絕,可淑華已經嫁進了榮家,弄的太計較,以後日子怎麼過?三姑娘這邊,偉堂有說話的門路,那有一線機會都是要試試的,她也不捨得放棄,如此,也就這麼着吧。
虞二奶奶心有不甘,卻也沒辦法:“都是一羣白眼狼……”虞二奶奶又咬牙切齒的罵。
這自然是連帶着把虞景明罵進去了。
“媽……”虞淑華皺了皺眉頭,過去的終是要過去,媽實在有些想不開。
天井處有腳步聲,虞淑華望去,是大姐回來了。
董婆病倒,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到底是九十多歲的人了,虞景明有些唏噓,同時虞景明也想着虞園,沒有了董婆這道梗,虞園終是落在了玫瑰手上。而二妹所要求證的,只怕也不遠了,人心這東西,圖窮終要匕現,希望不要讓二妹失望,
虞景明的腳在門口的麻墊上磨了兩下,磨去鞋底的灰,這才走進堂前。
“大姐……”看着虞景明進來,虞淑華站起來笑着打招呼。
“淑華來啦……”虞景明笑笑講。
“噯。”虞淑華點點頭,又講:“我去給大姐衝杯茶好吧?是雲南的金瓜貢茶,是從宮裡流出來的,偉堂好不容易弄到的。”
“好。”虞景明便點頭,虞淑華轉身去拿茶葉。虞景明就坐在虞二奶奶下首的位置,不言不語。虞二奶奶欲言又止,臉上表情也有些尷尬,昨夜裡,她情緒激動,罵了虞景明,剛纔又有些指桑罵槐,顯然都叫虞景明聽了去,這會兒她又要跟虞景明商量淑麗的事體,到底是求着虞景明,一時實在是張不開嘴。
虞景明依然眼觀鼻子鼻觀心的坐着。
虞二奶奶深吸一口氣,論靜功和忍功,哪個比得過虞景明?虞二奶奶終是先開口講:“講習所的學員和老師,大多也是聯合商團的隊長和團員,偉堂也是商團的幾個隊長之一,多少有些情面,偉堂答應幫淑麗說話,只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兒事體,淑麗到底是女孩子,是不是先保出來再講?”
“嗯,我已經跟衙門那邊打了招呼了,一會兒就去衙門。”虞景明講。
“保金要多少?我身邊還有點錢。”虞淑華捧了茶過來,先給虞景明倒了茶,然後坐下問。
虞景明便報了個數,虞二奶奶唬的跳起來:“怎麼這麼多?還講不講規矩了?”
虞景明沒作聲,虞淑華到是清楚一些,便講:“時局太亂,再加上昨夜裡南昌事件,衙門這邊從上到下的人,哪個不做跑路的準備,無不想多撈點錢好做跑路的資本,哪還有什麼規則可講?”
“不管多少,人總是要先保出來再講,錢這邊倒不用二妹出,先從虞記走,二嬸籤個字,年底從分紅里扣。”虞景明說,拿出賬本,推到虞二奶奶跟前。
虞二奶奶霍的就臉皮脹的通紅,尖着聲音講:“怎麼?你還怕我不認賬哪?”
“媽……”虞淑華連忙叫道,她曉得,父親的死,媽就有些鑽牛角尖,而爲了跟虞景明鬥,媽一心就靠着戴家,之前,還打算等三妹和戴謙有了孩子,過繼一個過來繼承虞家二房的,沒想如今三妹活活讓戴謙給坑了,再加上她在榮家也不是太順心,媽的情緒就變的十分敏感。
這會兒大姐讓媽簽字,媽大體會認爲大姐是在羞辱她。
虞二奶奶卻是兩眼跟刀刮似的看着虞景明,虞景明便笑笑講:“餘翰要做賬的,做賬要有依據。”
虞景明沒想到二嬸這樣敏感,不過,即然做了,也不必太解釋,解釋二嬸也聽不進去。
“媽,你別多想,大姐管虞記呢,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三妹那邊,若是進出賬目都跟大姐這樣講規則,就不會吃今兒個這個虧。”虞淑華在一邊勸。三妹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虞二奶奶抿抿脣,拿起筆簽了字,虞景明默默的收好,虞二奶奶也沉着臉不聲不響。氣氛一時又凝住了。
“喲,是大倉先生呀,快屋裡請……”隔壁突的響起戴娘子的聲音,戴娘子的聲音喊的很響,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
“大倉先生講,他跟戴經理是朋友,戴經理幫了大倉先生不少忙,戴經理出事了,他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一個翻譯講。
虞景明這才曉得,這大倉先生竟是衝着戴家來的,倒是有心了。只是虞景明記得,端青二哥在世時講過,日本人圖謀不小。
“大倉先生有心了,這年月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碳少,大倉先生快屋裡喝茶。”戴娘子的聲音依然高亢。又叫着:“戴謙,戴謙,快給大倉先生泡茶。”
“不用了,大倉先生講,有什麼難處就開口,另外,大倉先生看重戴謙,想要戴謙到大倉洋行做事,不曉得戴謙肯不肯?”那個翻譯繼續講。
“喲,哪有不肯的,這是千肯萬肯呀。”戴娘子忙又講,一邊戴謙嘀咕:“媽,我講習所的差還沒辭。”
“你以爲你講習所的差還能保得住呀,淑麗出事,把你拉了下水,你現在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好吧。”戴娘子尖着聲喊。
戴謙便不啃聲了。
“啪……”的一聲,虞二奶奶生生將筆折斷,整個人騰的站了起來:“這不是做賊喊抓賊,往淑麗頭上扣屎盆子嗎,我找她算賬……”虞二奶奶咬牙切齒的,這口氣實在咽不下。
“媽,你昨天已經跟她吵了一架了,有用嗎?再吵下去,還是三妹倒黴。”虞淑華拉着她媽。
虞二奶奶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曉得再吵也只是徒讓虞景明看笑話,只她如何甘心,對……虞二奶奶突又站起身來講:“我還要去找她們,叫她們滾,我房子不租給她們了,我眼不見心不煩可以吧。”
“媽,永福門這邊的租房期限最長的是十年,何況當初你跟大舅籤的是15年吧,這時候,大舅媽怎麼可能搬,你再逼,她要跟你打官司,大舅這邊剛出事,媽你就要把人趕出永福門,到時便是你的不是,這些都不算,只三妹的事體,暫時委屈,咱們只能認了,可總要有個水落石出的吧,戴謙和大舅媽甩鍋,那能證明三妹無辜的只有大舅……”虞淑華又拉着虞二奶奶講。
虞二奶奶整個人頓住,好一會兒便煩燥的走來走去,自言自語:“對,我還要等你大舅回來,我要跟你大舅討個公道……”
虞景明坐在一邊微垂着眼斂喝茶,心想,戴家大舅,也不是個能擔事的,只怕也未必能還三妹這個真相。
不過,虞景明也曉得,戴家住的這房子,二嬸還真收不回,淑華說的那些不算,戴家也欠着永福門這邊住戶好些集資款呢,二嬸真要把人趕走了,那永福門這邊人就得賴上二嬸了。
想想也是無奈。有時候,便是有理也沒處講。
“呵呵,呵呵……”兩聲輕笑突然響起。
虞景祺抱着小花從樓上下來,小花這時正伸着舌頭舔景祺的手心,虞景祺便呵呵傻笑。
虞二奶奶突的就象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將起來,一手抄起桌邊的花瓶朝着景祺砸去,花瓶砸在景祺腳邊的地上,光當的碎成幾塊,桂花的花枝散散碎碎的落了一地,虞景祺呆呆的站在樓梯口,看着一地碎碎的小黃花發愣……
“連你也看我笑話,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看我的笑話?”虞二奶奶咬牙切齒,兩眼赤紅的罵。
虞景明和虞淑華都唬了一跳,沒想到虞二奶奶說發作就發作。
“媽,你這是做什麼?景祺又不懂事。”虞淑華連忙拖着虞二奶奶。
“夏至,把景祺帶上樓。”虞景明也跟匆匆趕下樓的夏至講,這時候,實不能再讓二奶奶跟虞景祺碰面了,夏至二話不講,抱着景祺轉身上樓。
虞二奶奶發作了一頓,渾身的力氣也象是被抽乾了似的,這時一手扶着額頭,萎頓在太師椅上直喘氣。
“媽,沒事吧?”虞淑華緊張的問。
“二姑娘,我扶二奶奶進屋裡休息吧,二奶奶昨夜裡一夜沒閤眼呢。”楊媽連忙招呼小喜,兩人扶虞二奶奶回屋裡休息。
一陣雞飛狗跳,好不容易纔平歇下來。
虞景明和虞淑華兩個默默的坐在那裡,俱不講話,好一會兒,虞景明起身,太陽已經老高了,衙門那邊主事的應該上差了,虞景明跟虞淑華講:“我們先去所三妹保釋出來吧。”
虞淑華默默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
門外甚是熱鬧,隔壁13號的門也洞開着,戴娘子站在門邊,正揮手跟大倉先生一行人道別,戴謙送大倉先生一行出小西門。
麻油婆這會兒上竄下跳的,衝着站在門口的戴娘子問:“戴娘子,聽講大倉洋行聘了你家戴謙進洋行做事?”
“那可不,人家大倉先生就看重我家戴謙有文化呢。”戴娘子一臉得意的講,似乎戴壽鬆逃離也不當一回事了。
“那我們的錢你家打算什麼時候還?”嘉佳衝着戴娘子問。
“這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家這也是一時之難,人生在世,誰沒個三起三落的,壽鬆出事了,家裡還有戴政戴謙嘛,只要我們住在永福門,那水滴石穿的,總有一天要跟大家結清的。”戴娘子說着,還覷了一眼剛從9號門裡出來的虞景明和虞淑華。她話中的話就不言自明瞭。
虞景明同虞淑華想視一眼,虞淑華抿脣握拳,最後又嘆息,虞景明轉頭看了戴娘子一眼,戴娘子叫虞景明看的到底有些心虛,扭身回屋,嘣的一聲關了門。
“上海道那邊還查虞園嗎?”虞景明邊走邊問虞淑華,到得巷口,招手叫了黃包車,兩人坐上黃包車,就直奔衙門。
虞淑華坐在車上講:“南昌的消息傳來,租界這邊除了巡捕,萬國商團的人就上街,講是南昌的黎都督發了《照各國領事》書,然後各領事就宣佈保持中立,所以,這邊萬國商團的人一上街,上海道的人就撤了。”
虞景明微微點頭,事態撲朔迷離,誰也說不好最後結局,她也只要保證自家人和產業沒事就好。
“董婆那邊現在誰照應?”虞景明又問。
“孫蘭,我讓明月也留在董婆身邊。”虞淑華講。虞景明又點頭,董婆的事體便不再多說,董婆跟淑華又師徒之名,淑華曉得照應,至於虞園,淑華心裡也有數,虞景明自也不必多講。倒是淑華這時看了虞景明一眼,突然講:“大姐真的跟卞先生約定了?”說的自然是之前,虞景明在衆目睽睽之下,跟卞維文的約定。
“大家都聽見了,那還有假?”虞景明笑笑講。
“李大公子跟硃紅的事體是演戲的吧?”虞淑華突然又問。
虞景明笑笑,點頭,這事體倒是讓二妹看明白了。
“那大姐爲什麼不等李公子。”虞淑華又問。
虞景明沉默,好一會兒講:“虞李兩家聯姻一開始就是被架起來的,從一開始感覺就不對,既然不對,那就該當機立斷的吧。”
感覺?什麼是感覺?這個詞太模糊了,不過大姐不願解釋,那淑華便不多問,只是又有些好奇大姐對卞先生的態度,又問:“那大姐跟卞先生感覺對了?”
虞景明又是沉默,然後笑笑:“我也說不好。”當時的情形,麻三妹說穿了老潢的用意,她如果不表態,那卞先生爲了避嫌,只怕會立刻搬出永福門,虞景明當時心裡有點緊,只有她做出那樣的表態,卞先生纔可能留在永福門,所以,她就表態了。
“可這裡面到底是有老潢的算計的。”虞淑華又講。
“所以卞先生給了我三年的時間……”虞景明講,卞先生說答應老潢守孝三年只是一個藉口,倒不是說卞先生說假話,卞先生這話既然出口,那自然會做到。而是因爲老潢,老潢遊戲人生的,哪裡會要求卞先生爲他守孝。
“嗯。”虞淑華點頭,這點上,卞先生是君子。
之後兩人再無談話,不一會兒就到了衙門,從一進衙門,虞景明就感到衙門裡人心慌慌的,撈起錢來也更狠,淑麗的保釋金較之前談好的又漲了兩成。
交了保釋金,虞景明同虞淑華兩個便去領人,候審室門口的立伽和立伽裡的硃紅已經不見了。
“上海道天不亮就來提人了,聽講是押往菜市口,要砍頭,用來震懾革命黨,南昌的事體鬧的太大了。”紅梅臉色不太好的講,她擔心有一天翁冒出事。
虞景明抿了抿脣,心裡也沉甸甸的,那樣一條路,不曉得要填多少血才能見到光明。
虞淑麗一出來,就悶頭往外走,路過虞景明身邊,頓了一下腳步,似有話講,最終一句話也沒講,只抿着脣衝出衙門。
虞淑華怕她出事,連忙追出去,虞景明和紅梅也出了衙門,看着虞淑華拉了虞淑麗坐上黃包車。
“三姑娘昨夜裡一直坐在門外跟硃紅聊天……”紅梅突然又在虞景明耳邊講。
虞景明點點頭,正要說話,冷不丁的街角又是一陣喧鬧,不遠處,陶記的一家分店,人羣鬧哄哄的:“陶家難,難道我們就不難?陶家再難,總有口飯下肚,我們幾個月沒拿到工錢,家裡父母婆娘孩子都要餓死了,誰體量我們?總之,陶家要給我們一個交待……”
陶記工人果然鬧罷工了。
“大小姐……”紅梅看向虞景明。
“走,我們去一趟蘇州河。”虞景明跟紅梅講,陶家總店在蘇州河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