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臘月,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城北老城牆的拆除工程已經完工,北城外的壕溝也填埋了一半,接下來就是城基路面工程,暫定爲民國路,由老西門經過整個城北到小東門爲止。之後,便是由小東門環繞城南,經過小西門,到老西門爲止的這一段路。這段路暫定上名爲中華路。
因着快過年,民國路的路面工程暫時停工,要等過完正月十五會繼續開工。
而整個臘月,薄薄的雪連下了三四場,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天氣才轉晴。
雪後初晴的天氣,陽光就顯得特別的明亮,剛過午,虞景明和翁冒帶着小桃和潤生兩個給永福門各家各戶送年節禮,主要就是一些糕點,主要也是借這個機會熟悉一下永福門各家租戶,當然,有在虞記上班的租戶家庭還會有一個紅包,以及一些米,面,肉。這是慣例,當然,家裡沒在虞記上班的,除了糕點,別的就沒了。
雖是意料之中,拿到的依然歡喜,沒拿到的便有些酸溜溜。候着虞景明帶等人進了后街,麻油婆用手指戳戳手上的糕點:“就一點糕點,不定還是賣不掉的,拿來糊弄人,一個個好似天大恩惠似的。”
麻油婆臉上表情有着不屑,隻眼神卻直勾勾的盯着春娘,以及春娘腳邊物什,心裡飛快的計算價錢,按現在物價,這裡面開銷可不小,虞景明倒是捨得。
“那你別要啊。”麻嬸媳婦兒春娘一邊把紅包揣兜裡,又讓麻喜把米,面,和肉提進屋裡。一邊沒好氣的回麻油婆,麻油婆家沒有人在虞記上班,自然就沒有這些,麻油婆這是眼紅了。
“不要白不要呀。”麻油婆撇撇嘴講,過年拿來走親戚也是好的,虞記的糕點是拿得出手的。說着,麻油婆又衝着春孃的衣兜擡擡下巴,好奇的問:“紅包多少呀,別三瓜兩棗的埋汰人,戴謙曉得哇,大倉洋行那邊整整給了五塊大洋,這能買多少米,面,肉。聽講麻三妹和平五也給人發了紅包。”
昨天下午,戴娘子就把戴謙拿到五塊大洋紅包的事體宣揚的永福門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鄧香香嫁給了戴謙,麻油婆自也能拿戴謙來說嘴了。
“那自不能跟戴謙比,至於麻三妹和平五,人家發的紅包哪有工人的份,至少得是工頭。”春娘不陰不陽的講。城外的喬翼就在麻氏上班,別講紅包,米,面,肉的,便是糕點也沒得一封。
“那也是沒辦法的呀,麻氏的糕點多便宜呀,都供不應求呢,哪有多餘的糕點拿來做好人哪。”麻油婆辯解道。
這時,後巷一陣腳步聲,麻三妹提了一隻水壺過來水龍頭這邊接水,麻三妹自嫁給平五後,自然就搬進了巷尾平家。
麻油婆看到麻三妹,便又講:“麻師傅,我講的是嗎?”她講這話其實也有些看好戲。
城外壕溝那邊有不和人在麻氏上班,過年連個子兒也沒有,跟永福門這邊一對比,自少不得被人講。
麻三妹擰開水龍頭,臉色自不太好看,她其實壓力很大,雖然講原料方面大倉洋行是給她優惠了,但麻氏糕點降價力度也大了,如此一抵消,她賺的也就不多,更何況這裡面還有大倉洋行的股份在裡面,不厚的收益,大倉洋行要划走一部份,這樣一算,她到手能有多少?平日裡還要打點洋行派來管理的人,如此,她哪裡有錢象虞景明那樣做好人,便是那些工頭,也是咬着牙給發的。外人只道她麻三妹做了老闆,光鮮,哪個又曉得她心裡一堆苦水,都是些站着說話不腰痛的,她懶得理會。
麻三妹不講話,裝滿了水,便提着桶回街尾平家。麻油婆咧咧嘴,戲沒看成。
“麻油婆,那你家鄧六過年發了什麼呀?”翠嬸一邊給人上茶,一邊哪壺不開提哪壺,麻油婆平日就是拿着雞毛當令箭的,鄧六是榮興商團的人,過年但有入賬,麻油婆哪有不宣揚的,之前既然不提,那顯然榮興今年過年也沒發什麼福利了,也是,聽講榮興今年不好過……
“榮興呀,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麻油婆呶呶,有些沒好氣的講。
“榮興是真出問題了呀?”茶當上,麻河北跟趙明,還有餘翰聚一堆閒聊。
“那可不,要不然,你以爲上回榮偉堂做什麼非要打虞園的主意?雖然講,裡面確實有些榮偉堂的小算盤,但說到底也是因爲榮興的資金流出了問題,再加上又碰上俄亞銀行內的資金清算,榮興這兩年背靠俄亞銀行,攤子鋪的有點大,偏偏幾次投資沒有回報不講,還壓了不少資金,南匯那事體就不說,榮興在那裡在栽了一個大跟斗呢,大家都曉得,再說近的,閘北水電的投資,本來一期工程已經完工,二期工程上馬後,一期工程就要投付使用,可哪成想正好趕上革命,新政府成立,資金短缺,閘北水電工程也就停了工,爲了政府的運行,李總長被迫將閘北水電的建設和運營資金挪用到政府這一頭了,閘北水電整個工程就丟在那裡,榮興一大筆資金就壓在那裡了,再加上之前爲了拿下碼頭倉庫,榮興幾乎將所有能籌集的資金全用上,這樣的情況下,榮興的資金能不出問題?”餘翰講,又壓低聲音:“我還聽講,榮興夥同俄亞銀行那個經理威廉挪用了銀行的頭寸,也是因爲這回大借款的事體還未塵埃落定,不宜節外生枝,俄亞銀行才讓榮興補足了款了事,要不然這回榮興得脫層皮。”
“呵,難怪榮太太這些天,沒事就過來罵街,講虞二小姐不講夫妻情義,講她看錯了二小姐,倒是把玫瑰誇上了天,講最後是玫瑰拿出她的小公館抵債平了事體的。”平家大嫂鳳英過來打酒的時候也插了句嘴。
“這人偏了心還有什麼講頭,也不看看他們榮家怎麼待二小姐的?便是榮興那一攤子,玫瑰天天在裡面攪風攪雨,誰曉得她得了多少,別的不講,就玫瑰拿出的那小公館,先頭只是租的,是玫瑰進了榮家後纔買下來的,那跟虞園一樣嗎?二小姐都被擠兌出了榮宅,若還拿虞園給榮興補缺,那我真要瞧不起她了……”一邊桂花嫂麻溜的講。
“那可不……”幾人應和。
斜對面,九號門吱呀一聲開了,虞淑華提了垃圾桶放在門外,一會兒自有收垃圾的來倒,放好垃圾桶,虞淑華跟衆人笑笑又回了屋裡,門吱呀一聲又關上。
衆人一時倒是無言了。
就在這時,榮府的下人阿英匆匆過來,直奔李太太家,用勁拍門:“李大夫,李大夫在嗎?”
“在的,什麼事呀?”李大夫開的門。
“我家太太暈到了,還請李大夫過去看看。”阿英一臉焦急。
“哦,稍等。”李大夫一聽有病人暈倒,連忙應聲,回屋裡背了藥箱,就跟着阿英就匆匆出了永福門。
“喲,就講今天怎麼沒有看到榮太太來罵人呢,年三十的,榮太太這病的真不是時候……”
衆人正議論着,這時街口又鬧了起來了。
“怎麼回事?”有人問,麻喜這窮極無聊的小子就跑去街口看熱鬧,回來咧着嘴樂呵:“榮老爺子把榮偉堂和玫瑰趕出家門了。”
“大過年的,榮老爺子發瘋了呀?”一邊翠嬸有些驚訝的道。
麻喜就咧着嘴笑,卻是玫瑰假懷孕事體事發了。
講是榮太太上午去竄門子,被一家太太拉着打牌。
這幾個月來,虞榮兩家離婚的事體在上海也惹出了不少閒話,同桌打牌的也是好奇,就問了幾句,榮太太自然要編排虞淑華,說起玫瑰肚子裡流掉的那孩子,又抹了眼淚,大家自也跟着唏虛幾句。
偏巧那太太家又有客人來走動,那位客人正好是醫院護士,玫瑰最初流產時就是她當的班,玫瑰是上海的交際花,一說起來就對上了號,那護士也不曉得榮太太是哪一個,只當是大家閒話,就沒好氣的講:“這男人呀,真不是東西,一點也不體恤女人,那玫瑰一月份才流的產,當時醫生可是吩咐過,讓玫瑰好好養養身體,三個月內不能同房的,怎麼才幾個月,又讓玫瑰流產,再這樣下去,玫瑰的身體可就跨了。”
這護士自然是認爲,玫瑰流產過後,又懷孕又流產,倒是頗有些爲玫瑰打抱不平,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榮太太自家曉得自家的事體,那孩子玫瑰可是一直待在身上,之前可沒聽過流產的事體。榮太太便無心打牌,藉口有事告辭,出來後就去了醫院,找到當時的大夫一打聽,真實的情況就清楚了,這一下子氣的榮太太一臉鐵青,回了家裡,就找了榮偉堂和玫瑰過來質問,事實擺在那裡,榮偉堂和玫瑰也不好否認。玫瑰就辯解的講:“當時剛懷孕,太太又歡喜狠了,怕太太驟然失望下身體出問題,便想緩緩,所以就隱瞞了下來。”
講是這樣講,但榮太太也是大宅門出身,再聯想着之後虞淑華跟榮偉堂離婚,玫瑰那點算計也就是司馬昭之心了,雖然講榮太太倒也不是很喜歡淑華,但她先前因爲玫瑰流產,天天去永福門那邊罵人,真實情況這樣,榮太太倒底被生生打臉了。
玫瑰這邊又講:“這事體偉堂是曉得的。”
榮太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偉堂這是夥着玫瑰來戲耍她這個做孃親的,一時憋悶,就暈了過去,榮老爺子失望之餘也發了火,才趕了榮偉堂和玫瑰出門。
麻喜把事情就裡講了,衆人哪想到,虞淑華同榮偉堂離婚背後還有玫瑰上演這樣一場大戲,都不由嘖嘖嘴,嘿,這戲唱的……
……
后街卞家,年節禮送完,紅梅扯了翁冒帶着小桃和潤生先離開,留了虞景明跟卞維文講話。
天井裡,卞維文請了虞景明喝茶,因是雪後,光線特別明亮,卞維文看着虞景明,虞景明今天的皮膚就顯得特別白,還能看到臉上幾乎是透明的絨毛,就有一種軟糯,溫和的感覺,跟平日虞景明臉上的嚴肅清冷很有些不同。
風也有些微溫,虞景明平日裡也不是善於聊天的,聊了兩句,也好似無話可講,就這樣默默的各自喝茶,氣氛不由就有曖昧,虞景明臉頰有些微熱,就用手輕輕捋了一下鬢角髮絲。
這種情緒,窄然之下,讓人有些不自在。
卞維武這時從屋裡出來,手裡提了大包小包的,只朝着他大哥和虞景明擺擺手,就匆匆出門。
“維武,這年三十的,給丈母孃送禮呀?”隔壁,芸嫂子正帶着小囡兒玩,看到卞維武大包小包的,就打趣。
“鬼的丈母孃喲,我光棍一條。”卞維武咧着嘴講,又笑嘻嘻的說:“那要不,芸嫂子把囡兒定給我,這禮就是你的了。”
“臭小子,就瞎講。”芸嫂子沒好氣的翻翻白眼。囡兒才五歲。這混仗卞老二也拿來開玩笑,該棰。
“鐵柱,麻喜,厚實,走嘍……”卞維武又揚聲的叫。
嘉佳從前街回來,正好跟卞維武擦肩而過,看卞維武帶着一幫小子,幺五喝六的出了永福門。就衝着芸嫂子講:“卞維武真是能混呀,聽講他牽頭,弄了個碼頭工會,他還入了什麼黨?那他巡捕的差事不做了呀?”
“這哪曉得,再講了,巡捕那差也不是他想做就做,頭先講停職審查,結果審查到現在沒聲沒息了,依我看,巡捕也不是好差事,不做就不做了,維武別看嘻皮笑臉的,心裡有數。”芸嫂子講,她家跟卞家相鄰,幾乎是看着卞維武長大的,維武看着沒正形,做事心裡應該還是有譜的。
“我聽講是公廨所那邊是因爲稅務司來要查卞先生的事體一直沒下文,也不曉得卞先生到底有沒有問題,所以卞老二的事體也才這麼吊着。”嘉佳講。
“那誰曉得呀。”芸嫂子嘆氣講。
外面的說話聲奇異的就緩和了屋裡兩人微妙的氣氛,虞景明抿抿脣,就問卞維文:“稅務司那邊的事體還沒完呀?”
“暗訪呢,不會輕易露面的,跟我其實也沒關係。”卞維文又起身給虞景明倒茶,然後一臉平靜的講。
虞景明便好奇的問:“怎麼,稅務司裡面又有事體了?”
暗訪,自然是要揪出東西,跟維文無關,那自是各海關內部的問題。
“你也曉得,之前是安格聯是打敗裴世楷奪得總稅務司一職的,安格聯野心大,這回,他藉着武昌舉義的機會截留了稅款,新政府成立,無米下鍋,對海關這一舉動自也提出了嚴正抗議……”卞維文說着頓了一下。
虞景明微垂了眼瞼,心裡倒想着,新政府如今還要洋人認同,只怕這抗議也沒用。
像是曉得虞景明的想法,卞維文接着講:“都曉得這抗議無用,但再無用,表態是依然要有的,稅務司內部倒也有些不同的聲音,倒不是這些人真要幫我們說話,主要裴世楷的人看到了一個反擊安格聯的機會,再加上歐州那邊現在局勢也緊張,也有一些人不想太陷入遠東地區的政局,怕引起太激烈的反彈。如此,稅務司裡面便有些暗流涌動,所以安格聯是做了兩手準備,在北京,他藉着大借款,還有袁政府需要他支持的機會,逼迫袁政府同意稅款截留,要求重新簽定合約。另一方面,他再派人下來,摸清底細,無外乎拉攏和打壓,所以,纔有這次暗訪。”卞維文講,聲音是有些沉的。
虞景明點點頭,沒講話,她聽得出卞維文心情並不好,顯然在江海關並不愉快,張張嘴,想要勸卞維文離開江海關,但終究什麼話也沒講。她曉得卞維文不會離開海關,這是他跟董幫辦的約定。
虞景明終又笑笑講:“跟你沒關就好。”卞維文便笑笑。
外面時不時有鞭炮響起,有吃飯早的,現在就開始吃年夜飯了。
“我回去了,過年好。”虞景明起身告辭,又拜了個早年。
“過年好。”卞維文拱手揖禮,同樣拜了個早年,兩人相視一笑,有一種情愫就飛揚了起來。
卞維文送虞景明到門口,嘉佳和芸嫂子還站在門口閒聊,聊的自然就是玫瑰假懷孕的事體。永福門這邊,一點消息,沒一會兒就能傳遍。看到虞景明,嘉佳就講:“大小姐,玫瑰好算計,二姑娘這回冤的很。”
虞景明便笑笑講:“我二妹曉得的。”嘉佳和芸嫂子相視一眼,有些發愣,二姑娘曉得怎麼之前不拆穿。
卞維文陪着虞景明朝圓門洞過去,嘴裡終是講:“二小姐是個癡人。”二小姐既然曉得,卻不拆穿,那是要看榮偉堂的應對,看榮偉堂心裡有沒有她,離婚後,還不拆穿,卻是顧忌了榮家二老的面子,所以講,二小姐是個癡人。
“維文也是個癡人。”虞景明便也講,揹負着洋狗子的罵名,守在江海關,而未來,也未見得會守得雲開見月明,有些包袱只怕要背一生。
卞維文笑笑,送虞景明回前街,站在園門洞口看着虞景明進了九號門。
路邊,鞭炮聲炸響,年節的氣氛便熱烈起來。
九號門裡,戴季不曉得什麼時候過來的,拉了虞景祺買了不少小鞭炮和煙花,兩人在天井裡瘋跑,二奶奶這時突然的堂前衝了出來,先是衝着戴季吼:“戴季,過年了,還在外面瘋什麼,回你家裡去。”說完又衝着虞景祺叫:“你也回樓上去,不曉得別人不想看到你呀。”
戴季吐吐舌頭一溜煙的跑了,虞景祺看着虞二奶奶卻傻站着不曉得動,夏至連忙從樓上跑下來。
虞景明沒想到她一進九號門,就看到這情形,就問夏至:“怎麼回事呀?”說着又看了看堂前,楊叔蹲在堂前門邊抽菸,眼眶是赤紅的,楊嫂趴在桌上哭,虞淑華在一邊勸,虞二奶奶在堂前走來走去。
“長青來信了,講春蘭難產死了。”夏至便低聲的講。
虞景明不由長嘆。
“這是命啊,春蘭命不好,二小姐也是命不好,要不然,當初長青是喜歡二小姐的,偏二小姐嫁進了榮家,長青就離開了上海,春蘭這傻丫頭,瞞着我們追了去,追到他家那個窮鄉僻壤,在那種地方生孩子,遇上問題,哪裡來得及救呀,這是春蘭的命,按理我得認,可我還是有些不甘哪,二奶奶,你想想,當初二小姐要是不進榮家,長青又是二爺培養的,二小姐要是跟了長青,長青就離開上海,現在指不定你孫子都抱上了呀,我家春蘭便也好好的活着……”堂前,楊嫂邊哭邊說,話音裡到底有些怨着虞二奶奶和虞淑華。
虞景明曉得,這樣一來,只怕楊叔和楊嫂要離開虞家了。
虞二奶奶臉色難看的很,虞淑華不作聲,只是起身走到門外屋檐下,看着長滿青苔的院牆,不聲不響。
“你瘋了呀,亂說些什麼,既是春蘭的命,那就得認,又關二小姐什麼事體。”楊叔站起身來,扶着楊嫂,又跟虞二奶奶講:“二奶奶,我家裡傷心過度,有些口不擇言,我這就扶她回屋裡。”
虞二奶奶臉色便難看的很,其實現在想來她也是後悔,長青是她看着長大的,什麼樣的人品那心裡是有數的,她也曉得家裡兩個女兒,二爺把長青養在身邊,指不定是想招贅長青的,可她當時氣不過呀,虞景明奪了虞記,二爺身亡,虞景明是她的仇人,可長青還幫着虞景明做事,她不能容呀,再加上當時她確實看好榮家,又哪裡曉得會是這個結局,這世上沒有後悔藥。
想着,虞二奶奶又深吸一口氣講:“嗯,你讓她好好休息一下。”說着,虞二奶奶又是一聲長嘆講:“你們真要離開,我也不強留,但怎麼也要過完年再走,這時節,也買不到車票。”
楊叔點點頭,扶了楊嫂回了屋裡,嗚咽聲時不時的傳出。
虞二奶奶心煩也回了屋裡,只虞淑華依然站在屋檐下,好似木頭。
虞景明上前拍拍她的肩:“事已至此,不要多想。”虞景明說着,便回了樓上。有些坎終是要淑華自己渡過。
虞景明上了樓,就聽翁姑奶奶在嘆氣:“春蘭那姑娘雖然見的不多,但也是一臉機靈樣兒,沒想這說走就走了。”
紅梅倒是跟虞景明講:“楊叔楊嫂這回鐵定是要離開虞家的,只他們一走,二房肯定要添人,這看守門戶的,不知根不知底的肯定不行,前不久,戴家四姨倒是託人給我帶信,她和她家裡想到上海來找份差事做做,家裡實在太難,如今又亂,不出來,日子過不下去,讓我幫他們留意看看,我是想,如果楊叔和楊嫂真的離開,他們兩個倒是正好可以幫襯,就是不曉得能不能行?”
戴家四姨就是當初虞淑華成親時,帶了八個雞蛋來賀喜那位,虞景明對她倒也有些好感,而且戴家四姨媽那邊跟紅梅開口,顯然也是想進虞記做事,只是不好直接開口,就問問,這方面虞景明也沒有什麼忌諱,小桃也是家裡的親戚,鄉土情厚,親戚之間,能幫總是要幫,更何況是互相需要。
虞景明便點點頭:“我這邊沒問題,一會兒我跟淑華透透口風,問問。”
“好……”紅梅點頭。
此時,外面的鞭炮聲便此起彼伏的再也沒有停歇。
民國元年的三十晚,虞家九號門,兩房是一起吃的團圓飯,只是因着春蘭的亡故,這頓飯吃的有些闌珊,是夜,一夜煙花綻放,卻更顯人心寂廖。
清晨,鞭炮聲中,楊叔和楊嫂便收拾了行禮,虞二奶奶也準備了好些禮物,虞景明這邊也準備了一份,只是初二,楊叔楊嫂離開時,虞二奶奶和虞景明準備的物價他們一樣也沒拿,終究有些難以釋懷。
民國二年,虞家就更顯冷清了,直到二月,戴四姨媽和四姨夫到永福門,才熱鬧結起來,而時間一進三月,上海又是平地一聲雷,宋先生在火車站遇刺,最終不治身亡。
接下來,整個中國局勢就紛紛揚揚,最終宋案的所有的矛頭都指向袁北洋,孫先生開始公開反袁,成立了反袁軍,而此時袁政府也迅速通過大借款各條例,大借款塵埃落定。
這下是一石激起千重浪,緊接着,江西都督,廣東都督,安徽都督通電反對貸款。之後,袁政府當即就免除了三省都督的都督職務,同時派了北洋第六師進入江西,又令鄭汝成帶警衛隊進駐上海製造局,另派兩艦隊抵達上海蔘予防務。
而緊接着就是江西,江蘇,上海,安徽,湖南,福建,四川,等地紛紛宣佈獨立。
一時間,中華大地,戰雲密佈。
清晨,吃過早飯,虞景明在屋裡換了衣服,然後拿了賬冊和算盤出來,不管局勢再怎樣緊張,作爲生意人,依然是要上班的。只不過現在的生意愈發難做,局勢不穩,帶來的必然是糧價飛價,糕點的成本也就愈高,再加上麻氏有大倉洋行撐腰,憑着低價蠶食市場,已經逼得好幾家糕點作坊倒閉,連新橋坊都到了倒閉的邊緣。
虞記和陶記聯手,足足堅持了近一年,但最終還是不得不跟麻氏打價格戰,不打價格戰,市場就要丟光了,這是個惡性遁環,但不得不做,現在就看麻氏還能支持多久,虞景明曉得,麻氏也快到極限了,元甫那邊的消息,大倉洋行爲了佈局閘北水電,抽出了大量的資金,所以,糧食這一塊,大倉洋行也不得不漲價了,大倉洋行這邊提供的糧價一漲,麻氏糕點將很難維持它現在的低價位,到時勢必漲價,這個時候就是關鍵,虞記和陶記自然要趁這機會搶回市場,新橋坊那邊也想打個翻身仗。
所以,現在大家都在熬。
“大小姐,好了嗎?”門邊,小桃手裡拿着傘問,外面有小雨。
“走吧。”虞景明講,同小桃一起下樓。
樓下,虞二奶奶在吃早點,戴家四姨媽陪着說話,沒看到虞淑華。虞景明曉得,自戴家四姨媽來上海,虞淑華便大多時間都待在虞園,專心經營董婆私廚,除了每週回來看看二奶奶外,鮮少回來,虞景明曉得,春蘭的事體擱二妹心裡到底也是不好受的。
其實這在虞景明看來是無關的,只二妹心裡總有個坎。
戴家四姨媽見到虞景明,便笑着打招呼:“景明上班呀。”
“是的呀。”虞景明點點頭,又衝着虞二奶奶講:“二嬸早。”
虞二奶奶點點頭,然後有些沒話找話的問了句:“現在生意還好哇?”
虞淑麗在香港,還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淑華雖然也掂着她這個做孃的,但榮家的事體,春蘭的事體,都是傷心事,家也成了傷心地,要遠遠避開,她這個做孃的,有心要講幾句都不好講,也只有隨着淑華,最後只留得現在身邊清冷,再回頭看看,唯一留在身邊的,卻是她最恨的虞景明和那野小子,想想也是好笑,如此,平日裡相見,終也能心平氣和的聊兩句了。
“還行,端午過了,離中秋節還有點時間,現在是淡季,大體差不多,能對付。”虞景明講。
“那就行。”虞二奶奶點頭,便再也無話講。
虞景明笑笑,正要帶着小桃往外走,這時紅梅拿了報紙匆匆上樓講:“孫先生髮布了討袁令……”
“呀,又要打戰呀?”戴家四姨媽有些擔心的講。
“咱們這邊應該沒事,總商會已經通電全國,講‘上海系中國市場,非戰之地。’這是保持中立了。”紅梅看着報紙念道,然後又講:“不過,工部局那邊取消息孫先生,黃先生,沈先生,李總長等人在租界的居留權,政府警察廳這邊也在通輯他們。”
“李總長也被通輯呀?”虞二奶奶有些驚訝的問。
“那小西門這邊的老城牆還要不要繼續拆呀?”戴家四姨媽也好奇的問,永福門最近的話題都是這個,如今這樣的變故,對永福門也不曉得有沒有影響。
虞景明沉思了一下,正要吩咐小桃去準備馬車,有些事體她要到王家去打聽一下。就在這時,門外巷子裡又是一片暄鬧,然後虞宅的門被敲的嘣嘣響。
四姨夫開的門,趙明就衝了進來,見到虞景明就講:“東家大小姐,城外壕溝那幫人聚衆圍了永福門……”趙明這話,嚇了大家一跳。
“他們爲什麼要圍永福門?”虞景明皺着眉頭問。
“是麻氏害的,城外壕溝那邊錢瞎子的閨女錢小月在麻氏上班,錢小月長的水靈,昨天下班的時候,那個東洋人工頭起了壞心,非講錢小月偷了糕點,要拉她進值班室搜查,這大熱天的,糕點作坊裡又熱,工人們穿的都很單薄,有沒有藏東西一眼就能看出來,再講了,一個大姑娘被一個男人拉進值班室搜查,這是要毀人家姑娘的清白,最後由一同上班的喬翼帶頭,就跟工頭頂撞了起來,沒想那工頭就報了警,講工人滋事,最後同行的七個人都被抓進了警察廳,今天一早,錢瞎子他們就去麻氏討公道,沒想被麻氏的護衛打了出來,警察廳那邊也進不去,申訴也無用,最後他們就堵了永福門,主要是要堵平五和麻師傅……大小姐看看,這要怎麼辦?”趙明講。
“這還要什麼怎麼辦?平五和麻師傅的事體還要虞記跟永福門來擔不成,不理會就是了,再不行,直接報警察廳。”虞二奶奶沒好氣的講。
虞景明沒作聲,心裡卻曉得不能這樣,李總長剛去辭被通輯,老城牆拆除工程又一陣停工,永福門這邊又是肥肉惹人眼,而一但有風吹草動,就容易被人利用,所以,不理會是不行的。
而且,虞景明也隱隱有些想法,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
想着,虞景明就衝着趙明擺擺手講:“出去看看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