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號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又關,標誌着硃紅正式入住永福門。
戴娘子氣的咬牙,在堂前走來走去的,心裡想着,二奶奶這是作什麼,敲打她嗎?
戴謙這時手裡抓着皮包正要往外走。
“你還要去哪裡啊?”戴娘子瞪着戴謙。
“去存錢,下午捐的款,要存到捐款戶頭上。”戴謙說。
“多少錢哪?”一聽戴謙的話,戴娘子不由眼睛一亮,她實也好奇,鄧香香到底捐了多少,戴謙打開皮包在戴娘子面前亮了亮,戴娘子瞪眼:“着實不少呀。”戴娘子說着,心裡心疼的很,這錢若真是落在戴謙的口袋裡,那她也就認了,可偏偏,鄧香香捐款落得名聲,她家戴謙卻惹了一身腥還招了隔壁一頓埋怨,真是冤死了。
“你存外面銀行不如存你爹手裡呀,也能落個利錢。”戴娘子瞪着眼睛說。
戴壽鬆一天到晚拉投資,給別人賺利錢,自個兒三瓜兩棗的,到跟散財童子似的,戴娘子看着皮包裡的錢,那一筆錢,按戴壽鬆給別人的利息,每日的進賬也不小吧,落到自家口袋裡,每日的菜金也就夠了。
“這不好吧?”戴謙爲難。
“有什麼不好,講習所要用錢的時候,你在你爹這裡取就是了,這錢存哪不是存。”戴娘子說。
“嗯,對頭的,這筆錢交給我好了。”戴壽鬆剛給李太太開單子回來,聽到娘倆的話,眼睛一亮,正好徽州的吳先生那邊買糧求他幫着貸款呢,只最近,聽說西歐那邊形勢不太好,要打仗什麼的,俄亞銀行貸款收緊,一時還真不好貸,這筆款子正好用得上。
“那成。”戴謙想想,榮興背後有俄亞銀行,也符合講習所的規定,便把錢交給了他爹。
“梧桐葉落黃花綻,朵朵顏色鮮,金風吹動,夜景增寒,叫人難睡眠,關山遠,難見我的情郎面……”
隔壁15號門裡,傳來留聲機的樂曲,卻是《白雪遺音》裡的馬頭調。
“呸,聽這曲子,不要臉皮呀……”戴娘子咒罵,白雪遺音裡的曲子,多是男女情愛。
“喲,這香港來的女子到底不一樣……”老王頭的茶檔,茶香氤氳,天黑了,路燈也就亮了,燈下吃茶的打着趣,神色暖昧,不曉得這朱小姐相思的是哪家情郎。
虞景明吃完手裡的茴香豆,拍拍巴掌,曲子挺好聽的,想着推開虞宅半吱呀的門進了屋裡,楊叔坐在壁照邊的小門吃正吃着晚飯。天井處,天光青灰青灰的,天井一側,那盆枝繁葉茂的十八學士映了一地婆娑的陰影,然後一聲貓叫,是景祺的小花,小花坐花盆邊上跳下地,跑進堂前。
堂前亮了一盞燈,八仙桌上,擺了四菜一湯,吃飯的卻只是虞二奶奶一個。
小花一進堂前,就嗖的一聲上了樓,虞景祺就坐在樓梯口,小花上了樓,趴在虞景祺腳步,虞景祺抓了抓它的腦袋,嘴裡喃喃的念着:“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該死的貓,野種就是野種,養的貓也是野的。”虞二奶奶吐了一根軟骨在桌上,憤憤的說,她心情着實煩燥的很。
楊媽站在虞二奶奶身邊,嘴皮子動了動,嘆了口氣,終是未開口,側過臉看了看樓梯口,那孩子坐在那裡,團成一團,卻奇異的安靜的很。
這孩子是有心的,一些事體二奶奶不會注意,但她卻看在眼裡,這孩子平日雖然喜歡坐在樓梯口處,但從來都是坐在左邊,左邊一片是大小姐居住的地方,而樓梯口的右側連着走廊是通往三姑娘的房間的,那孩子看着傻不愣愣的,但從未跨過樓梯口中間那根線過。
只剛纔,三姑娘哭着上樓後,那孩子就搬了他那張小凳子坐在了右邊的樓梯口,嘴裡便一直念着那首他唯一會背的詩。
三姑娘最近給那孩子送過好幾本描紅本,那孩子大約是記下了。
虞景明進屋的時候就看到虞二奶奶憤憤的吃飯,楊媽欲言又止,她本來準備上樓,卻頓了一下腳步。
虞二奶奶掃了她一眼,只當沒見,繼續吃飯。
“大小姐還沒吃晚飯吧,今天我在菜場買了點河螺螄,用紫蘇炒,大小姐要不來點嚐嚐?”楊媽卻是有些忐忑的說,又拉開桌邊的椅子。到不是她自作主張,實是二姑娘那般,如今戴娘子那裡又另眼看三姑娘,戴家舅媽憑什麼就敢這樣,不就是因爲二奶奶把大小姐這邊這條路堵死了,戴舅媽量着二奶奶以後是要靠着戴家的,所以纔敢這樣拿捏三姑娘。
楊媽覺得,大小姐這邊,二奶奶是該留一步的,留點情面,於二姑娘和三姑娘有好處。只楊媽也曉得,大小姐這邊,二奶奶心中有結,這個結只是她來想法子解。
“那好的呀,我嚐嚐。”虞景明笑笑,上前坐了下來。一邊小喜也飛快的上了碗筷。
虞二奶奶皺了眉頭,要發火,卻又覺得這時候發火,到是在虞景明這個侄女面前露了怯,終是按奈住了煩燥,拿着竹籤慢條斯理的挑着螺螄肉。
虞景明吃螺螄不用竹籤,她拿筷子夾了一個螺螄放嘴裡一吸,螺螄肉就吸出來了,還帶着湯水,滋味更濃,然後將螺螄殼丟在一邊的空盤子裡。
吃完又接着吃下一個。似乎她坐在這裡就是單純的吃螺螄。
虞二奶奶覺得有些牙疼,情緒有些繃不住了,將一個螺螄殼丟在桌子上,手裡的筷子也往桌上重重一擺:“虞景明你什麼意思呀,來看笑話呀?”
虞二奶奶心中有火,她最看重戴謙,戴謙跟淑麗青梅竹馬,戴謙性子也是好的,她還想戴謙跟淑麗的孩子可以過繼一個到她虞家二房名下,虞景祺的存讓她如芒在背。
她想的很好,可戴謙是有些讓她失望,而大哥大嫂那裡,到底二爺不在了,她這個二奶奶的份量是輕了不少,大嫂那裡也開始拿捏起來了,而這些都是她的孃家事,落在虞景明眼裡,豈不就成了笑話?
想着,虞二奶奶的神色就更是不虞,臉色沉沉的。
虞景明抿了抿脣,沉默了一下,放下筷子,拿了邊上的手帕擦擦手,才笑笑說:“二嬸說笑了,我羨慕三妹還來不及,哪裡會笑話。”
“呵,你這話說的,三姑娘有哪一點值得大姑娘羨慕。”虞二奶奶一臉嘲諷,虞景明這擺明了說瞎話。
“三妹有事體,總有二嬸給她做主。”虞景明夾了一片藕進嘴裡,然後說。
這話很平常,但不期然的就撞進了虞二奶奶和楊媽的心裡。
楊媽嘆氣,可不是嘛,這位大小姐是真心不容易。
虞二奶奶有些失神,虞李兩家的事體具體內情她是不曉得,但李二太太的作法擺在那裡,跟戴娘子拿捏淑麗的手法如出一轍,淑麗自有她做主,可虞景明不就得她自己抗嘛?
可這能怪得了誰,還不得怪她虞景明自己。
想着,虞二奶奶就盯着虞景明,雖然虞景明說的是事實,但虞景明在她跟前說這個,她不信虞景明沒有用意,這上海灘,誰不曉得虞記東家大小姐是頂有心計的。
一時間,吃飯的兩人便各有心思,虞景明默默的吃菜,虞二奶奶吃的差不多了,端了茶在喝茶,兩人誰也不吱聲。
好一會兒,虞景明吃好了飯,放下筷子,站起身跟虞二奶奶說:“二嬸慢吃,我上樓了。”
虞二奶奶其實一直在等虞景明的下文,可偏就沒有了,但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會兒只得淡淡的嗯了聲。
虞景明笑笑,然後上樓。
樓上,翁姑奶奶在跟紅梅說話。
“戴娘子是越來越過份了,他們住13號就沒交過一個子的房租,如今15號租不租還要看他們臉色不成?”紅梅搖搖頭說。
“古人的話不錯的,家不和外人欺呀,戴娘子不就是看着二奶奶得靠着戴家跟景明鬥嘛。”翁姑奶奶嘆氣。
虞景明這時上來,翁姑奶奶忙張羅着茶水。
茶微苦,正好解螺螄的油腥。
虞景明小口的咪着茶,翁姑奶奶在一邊好奇的問:“景明在樓下跟二奶奶說什麼?”
隔壁15號留聲機的樂曲若有若無,虞景明側耳聽着,這事體越來越有意思了,同時嘴裡回着翁姑奶奶的話:“也沒什麼,二嬸說我看她笑話,我說我羨慕三妹呢。”
“你也是的,有話不直說,你跟李家的這回事體,不管如何,二奶奶該要出面的。”翁姑奶奶略有些不贊同的瞪了虞景明。
“姑奶奶,二奶奶若願意出面,哪裡能等到現在連問也不問一句。有些事體,聞弦知雅意嘛。”紅梅在一邊憤憤的說。二奶奶她們那邊纔是在看大小姐的笑話。
翁姑奶奶也嘆氣,也曉得二奶奶跟大小姐隔閡太深,是不願意爲大小姐出頭的。
“二嬸這回會出面的。”虞景明笑笑說說,眼神內斂。
她的事體,二奶奶可以不在意,但三妹的事體,二奶奶不能不在意的。
這回,於她或二奶奶,是一個緩和矛盾的機會。
這時,小喜端着臉盆從三姑娘屋裡出來,下了樓跟二奶奶說:“二奶奶,三姑娘說她不想吃。”
“不想吃就不吃吧。”樓下,虞二奶奶還坐在燈影裡,聽着小喜的話,便嘀咕了一句,然後她突然明白虞景明的下文了。
虞景明的話是沒有下文的,她的話是臺階,無疑,李家的一些事體,虞景明是需要她出面的,虞景明的話已經點明瞭她的請求。但同樣,戴家這邊,她雖然借租房的事體敲打大嫂,但這其實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並解決不了問題,如果她還想三姑娘同戴謙好,那一些事體,還得虞景明這個虞記東家大小姐說話纔有份量,只憑着兩方的關係,她是絕對不會開這口的,所以虞景明這是給她送臺階了……
這算什麼,假好心,虞二奶奶臉色更沉了,這個臺階她下不下?想着,終是不甘心哪,但不下又怎麼辦?
夜了,夏至牽虞景祺睡覺,又侍候翁姑奶奶睡下,小桃最是辛苦,虞景明不睡,她便只能挑着燈,在外間打盹,然後連什麼時候睡着了也記不清。
三姑娘房裡,二奶奶進了又出,出了又進,只是三姑娘一直沒有出來,戴謙在隔壁裝鳥叫聲,三姑娘也一直沒有迴應,最終鳥叫聲也歇了。
深夜,虞景明還在盤賬,算盤聲在靜夜尤其的響,桌邊是一杯濃茶,今夜是無眠之夜。
隔壁15號,白雪遺音的曲調一直隱隱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