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幫辦就是在這一片物議紛紛之中走進虞園的,他進虞園的時候,臉色很平靜,倒看不出被蓋文掃了臉面的事體。
他一進虞園,園子的議論聲就突然平靜了下來,關係好的,想要安慰兩句,只看着董幫辦的神情,卻又不曉得要說些什麼,關係不好的,自是冷眼看戲,也要保持一份風度的嘛。
園子裡燈火闌珊,董幫辦穿着青綢面的長衫,站在那裡,又正了正衣領,才拱拱手,衝着園子裡的客人抱拳揖禮,一臉正色的說:“各位,對不住了,董某失禮,廢話也不多說,大家也曉得,蓋文不會來了,但咱們中國人有正事兒要席面,沒正事兒,大家聚聚也是要席面的,今兒個,大家就當是閒聊,聯絡聯絡感情,平日大家都忙的,也難得聚到一起,董婆的席面兒那在上海也是一等一的,也不枉大家來一趟的。”
沒有預想是的氣急敗壞,沒有預想中的義憤填膺,當然董幫辦臉上也沒有笑容,只有平靜,他這樣平靜,倒是讓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哎喲,董先生客氣,咱們來參加董家宴,看的是董先生的面,掂記的是董婆的手藝,可沒蓋文什麼事兒。”客人面面相覷之後,便有人接話說。
一些原本藏着看熱鬧心思的客人倒是有些失望的,董幫辦似乎是慫了,看來今晚是沒熱鬧看了,不過也不算太失望,正如董幫辦說的,能吃上董婆的手藝,那也不枉來這一趟。
聽着客人的話,董幫辦又是深深一揖禮:“承蒙大家給面兒,廢話就不多說了,我曉得大家肚子都餓了,大菜馬上上來,大家只管敞開吃,估計大家心裡也有數,這大約是我董家最後一次董家宴了,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呀……”
董幫辦這話又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圍的人一陣咧嘴,心裡嘀咕着董幫辦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要停了董家宴了嗎?
董家宴也不是沒停過,在去年,董幫辦重新請出董婆之前,董家宴一直是停的,停了有近十年,對外,董家宣稱停董家宴的理由是董婆年事已高,但知曉一些內情的都曉得,當初是董婆看不慣董幫辦拿董家宴做平臺,盡插手一些陰司事體,老人家覺得這事兒有傷天和,因而發誓金盆洗手,當年董幫辦自也不甘心,這樣一個交際的平臺叫董婆說停就停了,董幫辦私下裡便請了別的廚子,想頂上董家宴大師傅董婆的位置,最後卻被董婆硬生生砸了場子,董幫辦才歇了心思。
當時,場面弄的很難看,大家都猜,只怕以後是再也吃不到董婆的手藝了,但就算是這樣,董幫辦也沒說過像今日這樣的話,董家宴是他董家立於上海的一個風標,董家宴在,就說明董家依然能在上海攪動一些風雲的。也因此去年,卞維武揭露榮興走私鴉片的事體,最後牽出了董幫辦,爲了脫困,董家幫終是重啓了董家宴,雖然讓人有些意外,但卻在情理之中。
但按董幫辦剛纔話裡的意思,這回是董家宴真正是最後一場了?
“董家局勢這樣壞了?董幫辦這意思董家是要散夥了?”李二太太在蘇太太耳邊說。
象李二太太這樣的人,也是跟了李二老爺在商場打滾的,心思最是玲瓏,她從董幫辦這話裡的意思裡,再加上之前,董家一些資產往香港那邊轉移的事體,多少也有一些風聲傳出。
如此,董家這是要完全撤離上海了?只是江海關那邊能讓嗎?
董幫辦的話意裡多少有些英雄末路的味道了。
“就是呀,就算是情況再壞,也不要說這樣的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跟餘太太一起過來的丁太太接話說,她就坐在蘇太太身邊,丁太太家是做金銀器的,在蘇氏百貨裡有專門的金銀專櫃,丁家在上海貴重金屬於行裡,也算是有些小名兒的。
蘇太太沉吟着不響,她一時也把握不住董幫辦的意思,便又轉過臉看了一下虞景明。
虞景明抿着脣想,董家現在是在分兩步走,前一步,由長子長媳帶着董家一部份資產離開上海去了香港,這個其實是爲後路做準備,而另一步,就是董幫辦想借聯姻的方法拉攏蓋文,跟英大使那邊攀上關係。
第一步董家走的很穩,王瑩瑩他們已經安全的到達了香港,只第二步,卻在蓋文這裡栽了一個大跟斗,那接下來董幫辦要怎麼走虞景明也就看不清了。
虞景明衝着蘇太太微微搖頭,蘇太太都摸不着董幫辦的脈,她就更摸不着了,不過,從紅梅剛纔給她念的那首詩,虞景明分明感到董幫辦有一股絕然之心……
想着,虞景明不由微側過臉,從屏風的一角看向男客那邊,卞先生依然一臉和煦,虞景明看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託着杯底神態談定,只是卞先生託着杯底的手指總是在那裡不由自由的搓揉,倒讓虞景明看出些不一樣來,卞先生大約是曉得什麼的。
此時,大菜陸續上來,一時間整個虞園,滿是食物的濃香,食物的熱氣在七彩燈光的照射下也顯得有些氤氳,身邊人閒聊的話音聲有些濛濛朧朧,不甚清晰,倒是戲臺上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明淨。
“俺好比夏后羿月窟遭殃,俺好比楚重瞳自刎在烏江,俺好比絕龍嶺聞仲命喪,俺好比三齊王命喪在未央。莫耐何進寶帳將賊哄誆,屈膝跪低下頭假意歸降……”戲臺上的呂布被困白門樓,已到了性命交關的時刻,不得不屈膝低頭。
“董幫辦太悲觀了,倒不如學戲臺上唱的先低個頭,剛纔那個周海不是說了嘛,卞家大哥也進了江海關,還是監察了,我聽我家大人說了,那個位置是頂有些實權的,之前一向是洋人的地盤,哪裡有華人的份,卞先生能進去,那也是一份榮耀了,再說那卞老二可是董幫辦的手下,那董幫辦大哥跟卞先生合作,說不得還能拼一條路哩。”楊三奶奶一邊夾着菜一邊嘀嘀咕咕的說。
“可不能學那戲臺上唱的,三姨奶奶沒聽過白門樓的戲吧,那呂布投降是投降,可他有眼無珠,找了個大耳劉備做說客,最後大耳劉備一句話,呂布反而掉了腦袋……”玫瑰本身是唱戲的,對這些戲曲的內容知道的一清二楚,這會兒一邊起身給各位太太添了茶,一邊淺淺笑的解釋,說完卻又衝着虞景明挑了一下眉道:“景明,是這回事吧?”玫瑰說這話的時候,又伸了伸脖子,看向隔着屏風的另一邊桌子撇撇嘴,正是卞先生那一桌。
玫瑰的言下之意,便是拿大耳劉備來比喻卞先生了。
“當然了,我並不是說卞先生是大耳劉備呀。”玫瑰又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說。
“我哪裡曉得,我這人是頂無趣的,連打牌也都是趕鴨子上架,更別說聽戲了,平日裡大多時候都是看賬本。”虞景明笑笑道,卻不接玫瑰的話茬。倒不是虞景明不爲卞先生出頭,而實在是玫瑰這話本就是子虛烏有,她要是真當回事來辯的話,倒落入下層了,那樣反倒弄的卞先生跟有什麼似的,不理會就好了。
“這人生苦短,天天埋頭在賬舊裡有什麼意思,景明有空來找我,我帶你打牌看戲。”三姨奶奶今天從虞景明手裡着實贏了不少錢,很有些食髓知味,恨不能多跟虞景明打幾場牌子,好多贏一點。
“那敢情好,只要三姨奶奶不嫌煩。”虞景明笑笑說。
“喲,這打牌看戲都是我頂喜歡的,有人陪我玩哪有嫌煩的。”楊三姨奶奶心裡倒是暗想着,哪有嫌錢閒煩的。
玫瑰咬着一塊藕片冷笑,看虞景明板正的樣兒,其實也頂會順杆爬的。
臺上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只戲臺上的唱戲聲突然就停了。
“怎麼唱這一出,敢緊換一出喜慶的。”戴壽鬆這時黑着一張臉拉着戲幫的幫主說。他是虞園的管事,這事體他是要負責的。
只怕戴壽鬆自個兒也不懂戲,請戲幫時,這幫主倒也問過戴壽鬆要點什麼戲,戴壽鬆因爲不懂,便讓這戲幫撿最時應,最紅的戲唱。
白門樓這齣戲是戲幫的主打戲,唱呂布的角兒最近又實在火,因此,最近戲幫的演出,每一場都有這出白門樓,倒沒想到這裡,而戴壽鬆一開始也覺得挺好,只等聽得一些人私下細語,再結合董幫辦目前形勢,才後知後覺的有些觸黴頭了,連忙要求幫主換戲。
戲幫的幫主自也連忙點頭哈腰的道歉,又忙着指揮人準備換戲。
“唱的挺好的嘛,不用換,繼續。”董幫辦這時一手端着琺琅酒杯,一手提着琺琅酒壺慢悠悠的過來說。
那戲幫的幫主看了看戴壽鬆,又看了看董幫辦,既然主人家讓他繼續,那他自然沒有換的道理。
戲臺上鑼鼓聲便又響起,戴壽鬆衝着董幫辦有些悻悻的說道:“這戲不太應景……”他自然不好說這戲不吉利了。
“應不應景只看自己的心境,跟唱什麼沒有關係,更何況我覺得十分應景。”董幫辦微笑的說着,又揮揮手道:“沒事,你照應別的去吧。”
“那成。”戴壽鬆咧咧嘴,既然董幫辦覺得應景好,那他就沒必要狗拿耗子了。只是,戴壽鬆暗裡也咧咧嘴,實是不明白這一出白門樓如何應景?難道說,董幫辦今夜就要一命歸西,想着,戴壽鬆暗裡也呸了自己一聲,瞎想些什麼。
戴壽鬆又繼續往人堆裡鑽,去經營他的人脈去了。虞園就是一個寶庫,剛纔他隨便跟人答答,就有那找投資的上門了。
董幫辦端着酒杯,提着酒壺繼續慢悠悠的走。
大家都好奇,董幫辦這是要找誰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