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廳前坐下,就聽得後面花廳一陣亂糟糟的。
“大奶奶,也不是我貪心,實在是我那股票是年初時價格最高的時候買的,過了四月,價一直在掉,我總指望着它能漲回來,誰料想,這事兒說塌它就塌了,我幾十年的積蓄全在裡面……這以後日子可怎麼過呀?”
“那如今別挑價了,能賣就賣掉一點吧。”有人道。
“還挑什麼價呀,你去那邊看看,門裡門外的擠滿了人,都是想賣的,可沒人接手啊……”
“可不,那些個洋大人說翻臉就翻臉,先前花旗,俄亞等銀行都收橡膠股票做抵押的,這會兒人跑了,銀行那邊馬上不認賬了,立馬催款通知就到了家門裡……我家錢莊也收了不少股票做抵押的,榮記那邊榮老爺都已經急中風了,榮老爺中風消息一傳出,今兒一早,榮記錢莊那邊已經開始出現擠兌風潮了,這事兒商會得管啊,怎麼着也讓洋大人緩一緩手,讓咱們喘口氣,要不然,整個上海的錢莊業只怕要被吃幹抹盡了……”
“這事情我知道了,只是一時我也沒個主意,昨夜裡城門樓那邊發生了槍戰大家也是曉得的,商團護衛一死一傷,我家老爺一早就去處理這事情去了,橡膠公司東家捲款逃跑這事兒不是小事,想來自治公所和商會那邊會有些斡旋,具體不好說,總之有什麼消息我會通知大家……”王大奶奶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一石激起千重浪,這一回,整個上海的錢莊業都捲進了這個橡膠股票這個大坑。
這邊馮紹英重重的咳了聲,裡間花廳的門簾兒就掀了起來,王家大媳婦兒程繡娥朝外頭探了探,卻又放下簾子,只聽得裡面程繡娥說話:“虞大小姐過來了,有事兒找大奶奶。”
然後就聽大奶奶說:“各位,真對不住,我得失陪一下了……”
虞景明就看到一家家的奶奶們告辭,臉色都很不好,候着人走光,虞景明才進了花廳,就看到王大奶奶靠在太師椅上,揉着眉頭,看着虞景明進來,招了招手,虞景明在她身邊坐下。
“多事之秋啊,景明,虞記怕是這回也脫身不得呀。”
昨夜裡,消息一傳來,整個寧波商會都炸開了,都是一個商會,都是一個圈子的,各家經營情況是瞞不了人的,虞記的情況自在大家的眼裡,別看虞記表面一直不錯,但其實早就是負債經營,以前之所以一直撐着,是因爲有永福門每年的房租撐着。
而且這回虞二爺做的也太險,不但他自己砸在這坑裡,還把整個虞記的員工也一起帶進了坑裡,等到員工拿不到錢,最先起來的只怕就是虞記的工人。
這幾年工廠罷工的事兒可不少。
“所以,我這回是想來找大哥,想請大哥幫我的永福門估個價。”虞景明道,這是昨天夜裡她一夜未眠的決定。王大哥手下有個典當行,裡面的朝奉干的就是估價這事兒。
“怎麼?你真想接虞記這爛攤子呀?”王大奶奶不由的坐直了身體,直視着虞景明。
“我也是先做個準備,就怕到時候不是我想不想接,而是我躲不掉。”虞景明想着昨夜二叔的話,兩眼幽深看着王大奶奶道。
王大奶奶皺着眉頭,別說,這還真有可能,雖然虞永福臨死前將虞記交給了虞二爺,但說到底虞記至少有一半是虞景明的,保不齊虞二爺狗急跳牆,到時把虞記的難題推給景明,他自己來個金蟬脫殼。
“唉,總之,你別硬撐着。”王大奶奶拍了拍虞景明的手。有些說她不好多說,畢竟是我外姓人,說多了倒成了挑撥人家叔侄關係了。
“我曉得的。”虞景明微笑的道。
她自不會由着二叔牽鼻子走,爲着虞記有些虧她認,但該下的殺手也不會手軟的。但有些賬也得清。
“另外,還請大哥順便幫我轉一下,將永福門的13號,15號,17號三套房轉給我二叔。虞景明一臉微笑。
王大奶奶一臉震驚的看着虞景明,一邊程繡英和馮紹英也一臉不可思議的看着虞景明。
虞景明笑嘻嘻的說:“老太太在世時曾說過,二叔縱是一株歪脖子樹,但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總爲樹下的小草擋了一些風雨,若是當初我父死,沒有二叔撐起虞記的話,現在虞記什麼情形難以預料。”
聽着虞景明這翻話,王大奶奶長長嘆了口氣,她見多了當家的一死,家裡一干親戚如狼似虎,將產業吃幹抹盡的事情。從這方面說,虞二爺雖然做的很不地道,但他保全了虞記,這也是當初虞永福爲什麼臨死前把虞記交給他的原因。
永福爺那多精明的人啊,早就權衡其中利弊了。
這丫頭通透至此,真不曉得虞老太太是怎麼教的,但讓人服氣。
“成,你就按你的心意做,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跟我提。”王大奶奶是個爽利人,見虞景明自有主意,便也不在多說。
“多謝大奶奶。”虞景明笑嘻嘻的道謝。
快中午的時候,王伯權回來了,王大奶奶跟他說了上午各家的事情。
“現在局勢紛紛亂亂的,這回錢莊危機不是一家,這事兒得上海道出面纔好解決,還得再等等。”王伯權喝了一口熱茶道,之前曉得橡膠股票會出事,但沒想到這般急轉直下。
“那商團護衛死傷的事情解決了?”王大奶奶又問。
“算是初步解決了,已經讓人去通知了,死的那人上海道補一筆,我們商會再補一筆,傷的那個先養傷,養傷期間照拿工錢,傷好後進製造局,家裡人也同意,也就這般了。”王伯權嘆了口氣道。
事情是解決了,但到底一死一傷哪,時局是真亂了。
“那就好。”王大奶奶點點頭。又提了虞景明託辦的事情:“哎喲,這丫頭,每每出人意表啊。”
“象永福……”王伯權想着。
……
虞景明和紅梅中午就在王家吃過午飯,等王大奶奶午休的時候,虞景明就告辭了。
從王家出來,馮紹英挽着虞景明的胳膊,天氣熱了,上海最近出了一種新料子,薯莨綢,穿着好看又涼快,馮紹英想制辦一身,便拉了虞景明作陪。
到得裁縫鋪子,虞景明一看那招牌,陶先生裁縫鋪,微微擡了擡眉毛,倒是想起來了,這位應該就是月芬先生開的裁縫鋪子。
邊想邊進了鋪子,剛一進店就聽得一聲嗲音:“哎喲,昨晚打槍,嚇煞人嘍。”一個二十七歲的小婦人,穿着一身時興的短袖旗袍,將如水波的腰身勾勒的十分盪漾,兩條胳膊趴在櫃檯上,側着臉,衝着一邊正在裁布的陶先生道。
虞景明掃了一眼陶先生,大約三十左右,身形高瘦,一件蝠綢長衫,讓整個人顯得挺拔還帶着一絲文氣,尤其那雙眼睛,說話含笑,眯成一條線,再加上眼角若隱若現的紋路,透着成年男子那種成熟,實在是很有勾人的資本。
“可不,世道是越來越亂了。”陶先生回道,看到虞景明二人進來,連忙迎了過來。
那女子看見有外人進來了,便拍拍衣袖衝着陶先生道:“陶先生啊,這回出來的急,沒帶錢,你有空的時候去我那裡取。”
“好咧。”陶先生略一失神,便忙不疊的點頭道。
那女子便含着笑,身姿嫋嫋的走到門邊,叫了一輛黃包車,揮一揮手。虞景明望着門外,卻又猛的一眯眼,那女子前面剛走,後面便有一輛黃色車跟上,若是虞景明沒有看錯的話,坐在後面黃包車的女子是月芬。
“看什麼呢?”馮紹英問。
“沒什麼。”虞景明回頭衝着二嫂嫂笑道,終於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