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奶奶回到王家時已是傍晚了,進得屋,將輕薄的坎肩脫下來遞給荃媽:“老爺呢,回來了嗎?”
“頭前一個小時就回來了,現在在書房裡呢。”荃媽將坎肩掛在一邊的衣架上,又泡了熱茶遞過來道。
王大奶奶捧着熱茶几乎是癱坐在沙發上,丫頭喜兒站在沙發背後給她捏肩膀,這一天忙叨叨的下來,可把她給累壞了。
“怎麼樣,事情解決了嗎?”王柏權聽到聲音從書房裡出來,人還在樓梯頂上便問道。
“解決了,衆目睽睽,榮家那小子做出那等醜事,榮家想不退親都難哪,我過來的時候,榮善山和虞世安兩個黑着臉去衙門把婚書撤了。”王大奶奶一臉興奮的道,站起來拉了王柏權坐在身邊,又一臉不可思議的道:“老爺,你說今兒個這事情是不是太巧了,一環扣一環的,榮家根本沒有翻盤的餘地。”
王大奶奶感嘆,今兒個事情太巧了,若說沒有人爲因素,顯然不太可能,可若說誰佈局了,卻又找不到絲毫蛛絲螞跡。
不過看着榮善山和虞世安吃癟,她心裡倒是挺痛快的,景明那丫頭是她看着長大的,什麼樣的人品她心裡能不清楚?卻偏偏才一來上海被人弄了那麼一出,女兒家的名聲全毀了不說,還直接落了巴柄在虞二爺手裡,最後訂下了榮家的親事。這背後的糾葛只要是個眼明的都瞞不過。
只榮家布的好局,便是她這邊有心想爲景明出頭都沒法子。
這些天,這口氣憋的她都快喘不過氣來,如今,倒是鬆泛了。
虞世安和榮善山兩個這是終日打雁今日卻被雁啄了眼。
“就是景明這以後的日子呀不會太順暢,人言可畏啊,今日這個結局景明的名聲也落底了,之前就是風言風語,現在弄這一出,以後只怕更不好說人家了。”王大奶奶想着今日那大紅蓋頭飄落,滿街譁然的局面。
雖然這次退婚錯在榮家,但不管怎麼說景明也是穿了大紅嫁衣過了,最後這結局免不得要落個不祥之名。再加上今日之局,景明只怕也要落個心機深沉之名。
一個命運多桀又心機深沉的女子,顯然是不太討人喜歡的。
“名聲這東西,在意它,它就是天,真不在意了,也就那麼回事。”王柏權拍拍沙發的扶手道。於他的見識來說,這場婚事能這樣結局對於景明來說是最好的。
上海橡膠股票的風暴現在已現端倪,從現在發展的情形看,真正的暴風雨也不遠了,榮家和虞二爺只怕都要陷到裡面,景明能夠脫身方能保住永福門,不至於成爲炮灰,以後自可坐擁永福門依山觀瀾。
“倒也是,景明倒不是個拘泥於世俗名聲的。”王大奶奶點點頭,要不然,決對弄不出今天這一場戲來。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當戲散場的時候,展現出來的便是活生生的人生。
起風了。
虞二爺此時暴跳如雷。他象一頭困獸一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的。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天衣無逢的局,有些局看似天衣無逢,其實也不過是有心算無心罷,等回過神來,不難發現其中問題。
比如,結婚當天,虞景明一直待在虞宅的新房時裡,她是如何肯定榮大少爺會出現在玫瑰那裡的?
更何況,據榮家事後調查那玫瑰搬到那間小洋樓不過五日,這地方連榮家人之前都不知道,虞景明又是如何知道那個地址?
由此再往前推,那紅蓋頭飄落在地真的只是一場意外嗎?
如此一環扣一環,若說不是有人誠心設計,那真是出了鬼了。
可有些事情找到問題不難,但要找出證據也並不容易。
虞二爺註定要吃這個啞巴虧。
“……還有你,平日裡一個層檐下,你就沒有察覺出一絲蛛絲馬跡來嗎?你這二嬸也是白當了。”虞二爺氣的砸了一地的東西。
想想多可笑啊,他這裡還在等着怎麼跟榮家一起來個體面的收場呢,景明那裡已經把所有裡子,面子都撕掉了,沒一點退路,讓整個上海的人都看了一出不花錢的大戲。
榮善山從衙門出來衝着他說的那句——你有一個了不得的侄女時,他就象當場被人颳了一個耳刮子一樣難堪。
虞二奶奶這時心裡是既委屈又氣啊,她哪裡想到景明不啃聲不啃氣的,卻弄了這麼一出。
“哪有這麼算計人的,有什麼不樂意的打開天窗說亮話呀,拿自家二叔二嬸耍着玩有意思啊,合着這些年我們送去寧波的東西都餵了狗了,活生生的養出一頭吃人的白眼狼。”
虞二奶奶跳着腳,揚高了聲音,直着脖子朝樓上吼。
這聲音在靜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虞景明坐在窗邊,外面似乎下雨了,不大,細細潤潤的,窗邊的梳妝檯上臺燈的光亮很是清透,虞景明在看書,最近出版的紅樓夢,以前她看紅樓夢是看閨趣,如今看紅樓夢卻是看世情。
虞二奶奶刺耳罵聲自也入得耳中。
翁姑奶奶將手上的針線盒子重重的放在桌上,站起身就要下樓理論,虞景明眼疾手快的拉着她:“翁姑奶奶,理這些做甚?沒的讓自己憋屈。”
“二奶奶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倒底是誰先算計誰?咱們也不過是求一份生存和自主,總不能讓人剝皮削骨了還不還手。”翁姑奶奶也是氣的跳腳:“二奶奶還好意思提他們這些年送去寧波的東西?整個永福門一年多少租錢全在她口袋裡,她們送去寧波纔多少?而真正到景明手上又有多少?這人總得講個理吧。”
有些話翁姑奶奶還不好說,若不是有老太太照應着,大小姐在寧波的日子過的還不如這家裡的下人呢。
“這世上若都講理的話又哪來那麼多的紛爭?翁姑奶奶,睡吧。”虞景明合上書平靜的道。
正因爲看清了太多的東西,她纔不惜承擔污名也要站出來。
“唉……”翁姑奶奶長長一嘆,微弓着身子出門,到了門口又停住了腳步:“大小姐,紅梅跟我說她想回到大小姐身份伺候。”
“那翁冒呢?”虞景明擡頭問。
“翁冒這些年一直跟着他東家在香港和廣州那邊跑生意,上海落腳的時間不多。”翁姑奶奶道,隨後又搖搖頭:“這孩子,是得提提他,回到上海好好找個落地的差事兒,這麼跑來跑去的總不是個事兒。”
“倒也是,這樣吧,紅梅跟在我身邊好多年了,我也實在想她,你就讓她過來吧,等翁冒回來,我們這兒也是他的落腳之地。”虞景明沉思了一下道。
“那感情好。”翁姑奶奶就翁冒這一個遠房侄兒,能在身邊,多少也是個安慰。
翁姑奶奶回了屋,虞景明躺在牀上。
夜深了,虞二奶奶的罵聲斷斷續續,長長的巷子裡迴盪着如泣如訴的胡琴聲,是老潢又在拉他的胡琴,間或間還有繡眼鳥的小敘聲絮絮叨叨。
“呸,老潢,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明天別到我攤子上來賒茶吃。”茶檔老王頭的婆娘砰的一聲推開窗戶朝外喊。
“嘿嘿……我老潢的茶錢哪回不是卞哥兒幫我付的,你什麼時候肯賒給我過。”老潢嘿嘿的聲音總好象有一口痰吐不出來似的,這靜夜裡聽得人格外難受。
老王頭的婆娘討了一個好大的沒趣:“卞舉人就是爛好心。”老王頭的婆娘嘟喃一聲砰的關上了窗。
胡琴依然刺刺拉拉的。
虞景明嘴角微翹,這是最真實的生活。
夜深了,不知何時,虞景明在如泣如訴的胡琴聲中睡着了。
入夢的是童年夏日,知了在歡唱,紅梅手裡的團扇帶着一股涼風讓人好不舒爽。
燭光下,父親手下噼裡啪啦的算盤聲。
以及散漫在巷子裡那麥餅清氣夾着羊肚湯的濃香。
這是她記憶中的永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