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夜,人定時分,雨已停,有風。
江水在碼頭燈塔的昏暗燈光下,蕩着漣漪,顯得波光緻緻。
火輪在一片嗒嗒嗒聲中漸行漸遠,隱入天水之間的黑暗。
“趙大哥,忙了一夜,想來大家都餓了,你帶着大家先去吃個宵夜,再安置好。今年的貨就算是收尾了,趙大哥明日把運輸的賬目交給餘翰,就可以休息準備過年啦。”候着遠去的火輪再也沒有一絲影子,虞景明回過頭吩咐趙明。
這二十幾輛大車不是虞記一家的,是寧波會館大家集資置辦的車隊,專門爲會館各家運貨所用,如今貨已上船,車也要還回去,這大晚上的,應差的總要填個飽肚。
“曉得,那我帶車先走了。”趙明點點頭,轉身衝着聚在一堆的車伕揮手:“大家夥兒辛苦,吃宵夜去,大小姐說了,南街的老曹頭家的豬肝麪,肥腸面,管飽,另外每人再去虞記領四色糕點兩份。”
聚一堆的馬車伕便嘻嘻哈哈:“大小姐利索。”說話間,趙明便帶着一堆人便駕着馬車離開。只有虞記的馬車伕老趙還坐在馬車上打盹,一邊小桃跟潤生說着悄悄話。
“這馬上就過年了,不曉得表少爺要不要回寧波?”小桃倚在馬車邊,一手扯着她的大辮子,那發尖甩啊甩的,她是侍候人的下人,這幾年都沒機會回家的,只想着這段時間她也攢了兩錢,若是元甫表少爺要回寧波,正好可以託他帶回去。
潤生就盯着她那發尖上的紅頭繩,以前他覺得鄉下姑娘綁個紅繩,忒土氣了,如今瞧着小桃這紅頭繩,卻是勾人眼的很。
“哈,表少爺哪裡還有心回去,他的心呀丟在天蟾戲院裡了。”聽着小桃的話,潤生回過神來,笑嘻嘻的說。
“怎麼回事?表少爺也捧戲子了?”小桃唬的一跳,捧戲子,那就是金山銀山都能砸的掉的。
“表少爺哪有那錢捧戲子,就是迷上了,每天只要一下工,他準得去天蟾戲院,買一包葵花子,能一直聽到夜裡一點,天蟾戲院關門纔回來。”潤生說。
“呀,那虞家大姑要曉得還不要氣死呀……”小桃咋舌,她們寧波人誰不曉得虞家大姑對元甫少爺那是寄與厚望。
這元甫少爺迷上一個戲子,那虞大姑曉得的話,是要鬧翻天的。
……
虞景明隱隱約約聽到風中傳來小桃和潤生的細話,這下半年幾個月實在是太忙,而且事情是一重接一重的,雲甫在四馬路分店的情形她倒是沒有管過,得空倒是要問上一問。
另一頭,李澤時從碼頭的石階上跳下來,身上的呢子大衣在風中打了個卷,再重重的垂落,透着一股子英氣,虞景明瞧着有一些失神。
李澤時站穩身子,又豎起了領子,碼頭的風實在大的很,尤其這臘月裡,風刺骨的很。
虞景明這邊也攏了攏毛領斗篷,看着李大公子先是走向倉庫,一擡手,拿下倉庫門口掛着的一面小鏡。
江浙徽滬一帶,老習俗的家裡,有喜歡在大門口的門樑上掛一面鏡子的,這是照妖鏡,主要是用來驅邪避煞。倒是鮮少看到有商家在碼頭的倉庫上掛鏡子的,虞景明猜這大約是一種約定的信號。
“大小姐,這鏡子你先保管着,等翁冒出來交給翁冒。”李澤時大步走過來,挾着一股風,他把手攤開在虞景明面前,鏡子正好手心大小。
虞景明微挑了挑眉,倒也沒說什麼,接過鏡子揣進了衣兜裡。
“這回多謝大小姐。”李澤時兩手插在口袋裡跟虞景明並肩而站的說。說起來,若不是有虞記這麼一出,這些軍火想要運出上海,還真要花一翻心思謀劃。
李澤時起初並不想通過虞記的貨路運軍火,畢竟這樣很容易把虞記拉下水,但是陰錯陽差,最終貨還是通過虞記才運出上海。
“李公子客氣,景明只不過是爲虞記爭命,說起來這回若不是李公子請了楊大人出面,我虞記想要過關也並不容易。”虞景明抿抿脣說。
“接下來,大小姐要怎麼做?”李澤時又問道。那手伸到口袋裡掏了一支洋菸出來,點着這一天他的精神都是高度緊張的,只到如今才鬆懈下來。
只一口,煙就去了一大半,李澤時手指一彈,那菸頭就落到一邊的水裡,先是一縷煙,然後就隨着輕淺的浪頭搖擺,李澤時將手插在衣兜裡,夜裡的江風有股淡淡的水腥氣。
虞景明眼光從那水裡離開,側開臉沉思了一下說。
“翁冒是我虞記的職工,他無端被抓,虞記又受了這一場牽連,衙門出的面,討說法什麼的也只怕強求不來,但至少要把翁冒平安的救出來,至於其它卻也不在景明考慮之中。”
說最後一句時,那語氣裡又似乎有些別有所指。
虞景明當然是別有所指的,因翁冒而起的這一件事體,在永福門來說,算是基本收官了。但對於整個上海的影響怕是纔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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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從橡膠股票事件起,上海的經濟可以說是遭受着一個又一個的重創,到如今幾大錢莊和票號紛紛倒閉,上海市面一片蕭條。而朝廷方面呢,雖然兩江總督張大人極力呼籲救市,但朝廷拿出來的資金盃水車薪。如今朝廷又在醞釀着強行將鐵路收歸國有,對外資進行補償,卻不顧國內商人的投資,這對於國內各投資商人來說又無異是雪上霜的事情。
而政治方面,國會請願團今年三起百萬人連名請願,朝廷最終卻弄出個全是滿人的議會,國會請願團不了了之,國人請求政治之開明成了一個笑話。
國際上,日俄自遠東地區逐步侵蝕,美,英,德,法又成立銀行團兩次向清朝廷貸款,國家主權在這種經濟攻勢下進一步淪喪。
在這種形式下,虞記的事件就挑動了滬上商人的神經,明日的報紙只怕要炸開了鍋。
而對於李澤時來說,這局勢就應了一句話,民心可用。
“大小姐接下來看戲就好。”李澤時的聲音帶着一種軒昂的味道,李澤時是懂虞景明的意思,李澤時要挑動民心,自免不得要擡起虞記來唱大戲,而虞景明之前的話已經表明她只關心翁冒的安全,至於其它,她不參予,但也不會出面反對。
虞景明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