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
孫蘭同她夫婿陳元和是年前時來虞家走了一趟,過年時就沒有過來了。因着好幾家票號倒閉,陳元和姑姑和姑父的手上有好幾張匯票無法兌現,以至於過年邊都要去各票號的東家那裡盯着。
虞家這邊,虞景明和她二嬸一家依然是各過各的節。
吃年夜飯前一串百子千孫鞭炮,吃飯時一溜彩燈映得每個人都一臉喜氣,年夜飯吃好沒多久,永福門的巷子裡就熱鬧了起來,都是互相約着打牌守歲的。
虞宅二樓。
吃年夜飯時虞景明陪着翁姑奶奶吃了幾杯酒,這會兒臉上有些燒,便搬了張凳子坐在陽臺上吹風。這風不冷,已經有了春天的氣息了,就象陽臺上那一株鐵桿海棠一樣,枝杈上已爆出了一點綠意。
巷子裡,膀大腰圓的桂花嫂穿了一件碎花新襖,將腰身箍的更圓,甩着手風風火火的走在前面。略有些瘦,但身高架大的趙明慢悠悠的跟在後面,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對門麻嬸家裡。從虞景明這裡望去,可以看到麻家一小片天井的地兒。麻喜蹲在地上,幾個小娃子圍在他的身邊,麻喜點着了一個鑽地鼠。鑽地鼠是一種煙花,點着後,會冒出一串火花,然後在地上亂竄,那煙花點着後,冷不丁的就鑽到當先進門的桂花嫂的腳邊。麻喜這壞小子,一邊叫着火了着火了,一邊去掀桂花嫂的裙子,被桂花嫂一把揪住耳朵。
“臭小子,毛還沒長齊,就有這等花花腸子了,瞧我怎麼收拾你。”
“哎喲,哎喲。桂花嬸子,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啊,快放手,耳朵要扯下來了……”麻喜討饒着,嘴裡卻裝着糊塗。
“扯下來纔好……”堂前,麻河北恨鐵不成鋼的。
麻喜只能苦巴着臉,這壞小子,也是該。
虞景明輕笑出聲,這就是她的永福門。
圓門洞那邊又傳來幾聲“鏘……鏘……”的鳥叫聲。老潢還是那一身褚青舊襖,不過今天身上添了一件黃馬褂,這會兒託着他那隻鳥籠悠悠哉哉的過來,一屁股坐在老王頭的茶檔上:“喲,老王頭今兒個這茶當支的早。”說完又說:“一壺龍井茶。”
永福門的人都曉得,過去的每一年,老王頭都是在茶當上守歲的。
於老王頭來說,茶當是他的命,是他的根,老王家靠這茶當養活了三代人。
“家裡吵的很,還是這裡自在。”老王頭咧着嘴笑嘻嘻的,一邊給爐子添了一塊手腕粗的樟木段,樟木木質較一般柴火硬,帶着一種樟木香氣,煮出的茶別有味兒。
平常老王頭是不捨得用的,過年時纔會用。
一壺龍井端上,錢六叔象聞着味兒似的捧着瓷缸過來:“笑說,老潢日子越來越有滋味了,都喝上龍井了。”
“嘿,龍井算什麼,當年母樹的大紅袍我用來煮葉蛋呢。”老潢咧着嘴。
“今時不同往日,好漢不提當年勇啊。”更夫老羅拿着更鑼慢悠悠的過來,叫了一盤茴香豆嚼着。
老羅今晚是不用睡覺的,過年尤其要防走水。
“喲,老潢這黃馬褂可是稀罕物,聽說當年皇帝賞下這黃馬褂時,老潢在永福門這裡擺了十天的流水席,當然,那時候的永福門還叫貝子街。”翁姑奶奶端了一碗解酒茶過來,這些事情都是她每日裡在街上跟人閒嘮叨聽來的。
翁姑奶奶身後,虞景祺不啃聲不啃氣的跟着,跟個影子一樣,他手裡抱着那隻狸花貓。那狸花貓獨特的很,貓頭伸的筆直,貓臉衝着不遠的天空,天空焰花綻時,貓耳朵便尖尖的翹起,還一抖一抖的。虞景祺就看着它呵呵的笑的,在他自己的天地裡自得其樂。
紅梅端了果盤過來,將果盤放在茶几上,又搬了一隻小凳子說:“景祺來吃糖。”
景祺兩眼亮晶晶的,轉身坐在凳子,剝了一顆西洋糖果放進嘴裡,貓便從他的懷裡跳下地,趴在他的腳邊,伸出粉嫩的舌頭舔着爪子,一人一貓,在燈影下留下兩團剪影。
虞景明也剝了一粒糖丟進嘴裡,紅梅衝了一壺茶,翁姑奶奶拿起窗臺邊的一疊報紙翻來翻去。
“姑奶奶,過年呢,你這還看報學習呀。”小桃手裡提着一隻鐵皮小盆過來笑嘻嘻的說,盆裡是無煙碳,今天守歲,火盆裡的碳不能熄,所以要多備一些碳,夏至在準備熱水。
“學什麼習啊,我就嘀咕着最近怎麼沒有景明的新聞了,倒是那位李大公子,一會兒跟這個商會會長吃茶,一會兒又參加某個官員的宴會,時不時的又到處撒錢,果然不愧上海有名的散財童子……”翁姑奶奶嘀咕着。
“沒有新聞不好嘛,你也說了女孩子家,老在新聞上露頭不好。”虞景明從陽臺邊歪着臉過來笑笑說。
“你曉得我不是這意思,我就是覺得遇上一個合適的人不容易。”翁姑奶奶旁敲側擊,還是想打聽虞景明跟那位李澤時公子的情況。
“兩個人不是看着合適就合適,那位李大公子,他撬動了一個大舞臺,是註定是要在上面演義風雲的。我呀,只有永福門這片天空,我的路便是這條不長街道的朝朝暮暮,這路不同呀,便是再相契的人終也是要各走前程的。”虞景明低頭,聞着解酒茶淡淡的藥香說。只她那眼神卻落在一張報紙的頭條上。
昨天臘月二十九,董幫辦在虞園舉辦晚宴,參加晚宴的各路洋商,最後賓主盡歡,而晚宴上暴出最大的消息,幾家大的洋商行將繼續跟榮興商行進行合作。
看着這消息,虞景明曉得,由卞維武揭穿的這場鴉片走私事件在榮興算是落下帷幕,利益方各做了妥協,算是皆大歡喜,但對於董幫辦來說,只怕局面卻是越來越難。
本來那些洋人商行都是跟董幫辦合作的,背後自也是支持董幫辦的,如今他們卻是撇開董幫辦,直接跟榮興商行合作了。雖說董幫辦也是榮興的股東,但二者還是有區別的。
只不曉得接下來董幫辦會如何應對?
“也是,這年月呀,男人沒幾個可靠的。”翁姑奶奶這時又憤憤的將手上的另一份報紙丟一邊,虞景明覷見那黑體大字:李澤時於玫瑰雙雙出席商會晚宴。
虞景明微愣一下,然後淺淺的笑了,那日王大伯說了,報紙上老是有李澤時跟她的花邊新聞不大好,讓李澤時解決此後,李大公子每出席宴會,身邊的女伴總是走馬燈的換。
如今報紙上,虞記大小姐同李記大公子的花邊新聞已經無影無蹤了,於此同時虞記東家大小姐同李記大公子那點暖昧在上海各色人眼中也如過眼雲煙。
外間的鞭炮時時炸響。
虞景明耳裡聽的滿滿的是小巷子裡的家常絮語。
“老潢,維文他們在家吧?”巷子裡,麻三妹從2號門出來,手裡提着食盒。
“這時候不在家能在哪裡。”老潢尖着嘴學了聲鳥叫,然後笑道。
“我燉了銀耳湯,還蒸了兩籠桂花糕,老潢也早些回去吃。”麻三妹笑嘻嘻的接嘴。說完,提着食盒穿過圓門洞。
“卞先生這是也有了知冷知熱的人了。”一人看着麻三妹的背影笑說,錢六叔悶聲不響,到底是算計來的,總覺得有些不對味。
老潢嘿嘿笑了兩聲,這傢伙的笑意總讓人有一種別有用意的感覺。
虞宅隔壁的13號門吱呀的一聲開了,先是愛珍挽着戴政的胳膊出來,身後是戴謙牽着他家老三,最後是戴壽鬆同戴娘子一路。
一行六人,出了13號門,就轉進了9號門裡。
“虞景祺,下來放鞭炮。”過完年,又長了一歲的戴家老三戴季兩腿叉着,擡着頭,衝着陽臺上露出腿來的虞景祺叫道,虞景祺傻呼呼的,只會跟在他背後亦步亦趨的,跟個小跟班似的,每每戴老三便覺得很威風。
“你要死呀,跟你說了不準找他玩。”戴娘子用勁擰了一下戴老三的胳膊。
“痛……”戴老三哇哇大叫。
“不準叫,跟在我身邊,一會兒打牌叫你吃紅。”戴娘子打一棒給一顆糖說。
戴家老三不叫了,打牌吃紅的錢是可以下腰包的。
虞景祺的世界是閉塞的,無知無覺的聽着下面的話,卻跟他完全不相干。夏至端了熱水來叫他洗腳,他便抱着貓跟在夏至背後,脫鞋,泡腳,木頭人似的隨着夏至說一聲,他動一下。
“這孩子會一歲一歲大,二奶奶那裡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打算?”翁姑奶奶嘀咕,把景祺養在身邊翁姑奶奶倒是挺喜歡的。只是孩子的身份不解決,總難免有人拿虞大小姐把虞二爺的孩子當下人養來說事,景明難做人呀。
“這孩子二奶奶是肯定不會認的,我聽說二奶奶私底下跟戴娘子有約定,戴謙同三姑娘膝下的第一個男孩姓虞,過繼在她二房,這等情況下二奶奶怎麼會認景祺。二奶奶不認,大小姐就只得把景祺當下人養在姑奶奶身邊,總之一個裡外都不是人的屎盆子就扣在大小姐的頭上,這等噁心人的事情,二奶奶心裡快活呢。”紅梅憤憤不平的說。
虞景明笑笑,她其實無所謂的,以她的個性原是不會插手這種事情的,只是當時一來二妹請託,二來當初那種情況,總不好把景祺留給呂家人,那是她作爲虞家東家大小姐該有的擔當。
既然是這樣了,那就這樣,她亦不會因爲別人的閒言碎語而後悔。
“沒事,就這樣教養着吧,等他大了,懂事了,來去由他自己去選擇。”虞景明說。
“大姐,三缺一,來嗎?”樓下,虞二姑娘聲音在樓梯口響起。
“呵,稀奇了,她們居然會找大小姐打牌……”紅梅嘲諷着。
“這是二妹出嫁前在家裡最後一個年了。”虞景明站起身來,畢竟過了年,二妹的婚事就要提上日程。親戚之間,便是關係再不好,有兩樣事情是越不過去的,一個結婚,一個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