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永福門最熱的話題就是昨夜的槍戰。
昨夜前門樓前,上海道捕兵同商團護衛打了起來,商團護衛這邊一死一傷,這事兒可鬧大了。
卞家老二蹲在天井的井臺上,手裡拿着一塊麥餅狠狠的嘶咬,不象是吃早飯,倒象是在發泄。
卞維文則坐在石榴樹下的小石桌邊上,石桌上一大盤麥餅,大半鍋羊肚湯。他對面,卞家老三,十歲的卞維新正吞下最後一口麪餅。
“再喝點湯。”卞維文看他吃完,便又拿過小碗,給他舀了一小碗羊肚湯。卞維新捧着碗一口氣喝乾,抹去嘴角的油漬,拿過擺在一邊的書包夾在腋下,衝着卞維文和卞維武說:“大哥,二哥,我上學去了。”
“嗯,路上慢點。”卞維文點點頭。
卞維新一溜小跑的就到了大門口,還回頭鬼兮兮的看了一眼自家大哥二哥,見大哥二哥似乎想着心事,沒有注意到他,這小子便扯了正在門口逗繡眼鳥的老潢:“老潢,你上回說,現在正是抓繡眼鳥的時候,快帶我去。”
老潢咧着黃牙嘿嘿一笑:“好,走咧……論抓鳥,老潢說第二,整個上海沒人敢稱第一。”
兩人聲音漸遠。
若是平常,老三這等不上進,老潢這等沒正形,自免不了要被卞維文說道一陣,只今天,卞維文和卞維武兩人顯然都有心事。
院子裡,卞家老二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他奶奶的,上海道的那些捕兵手可真黑啊,四海死了,平五也被打得不成樣子,我早上剛去過平五家,他娘哭的兩眼都腫,命是保住,可左腿卻廢了,以後就是一瘸子,這以後日子還不曉得怎麼過?”
“這事倒不需要太擔心,商團那邊一定會討個說法的,只要李平書,王伯權他們出頭,上海道那邊怎麼也得有個交待,而平五這邊,就算是千金買馬骨,李平書,王伯權也會給他一個好的安置,要不然,以後誰爲商團賣命。”卞維文慢條斯理的喝完碗裡的湯,拿着一塊汗巾細細的擦乾淨手回道。
“倒也是。”卞維武點點頭,隨後又咧開嘴,神色有些怪異的道:“嘿,大哥,我這倒算是因禍得福不?要不然這會兒瘸的就是我。”
卞維文這會兒心裡也是一陣後怕。
二弟之前就是商團護衛,而他平日夜裡巡邏的時候,就是跟四海一組的,這回上海道捕兵下黑手的也就是四海這一組,想想,若不是因爲紅蓋頭的事情,榮家因爲他而遷怒二弟,將二弟辭退,那麼這會兒躺在牀上的真指不定就是二弟。
“哦,對了,大哥,昨天,虞大小姐說託我弄一份資料,一份近幾年虞記出貨的繳稅記錄,她說如果我能弄到,她到時出重金購買。不過也很奇怪,當時好幾個人在,她就那麼說,桂花嫂那張嘴是留不住話的,這事兒不定已傳的整個永福門都知道了,那弄這個還有什麼意義?”卞維武這時又抓抓腦殼,實在是弄不明白這虞大小姐葫蘆裡賣的是啥藥。
聽着這話,正在收拾桌子的卞維文停下了動作,然後又坐了下來,兩手扶着膝蓋,兩隻食指輕輕的敲了敲膝蓋:“我估計這位大小姐主要就是想讓你賺一筆錢,另外呢只怕本來就是要做給虞二爺看的,這樣,便是桂花嫂留不住話也是無所謂的。”
前天夜裡,他幫着許老賬房整理了一夜賬冊,也是聽許老賬房說過,別看這位大小姐雖然拿到了永福門的地契,但要真正從虞二爺手裡拿回永福門的收租權也還不是那麼容易的。
卞維文估計這位大小姐是想借着這份資料給虞二爺下個戰貼,若是虞二爺那邊死不放手永福門,她便有可能動虞記,敲山震虎啊……虞大小姐還是留有餘地的。
“那我這資料弄不弄?”卞維武有些躍躍欲試。
“可以弄,不過,這份資料你只能交給虞記的當家。”卞維文皺着眉頭,想了一想卻又叮囑了一句。
“虞記的當家?那不是虞二爺嗎?”卞維武叫了起來,雖然虞大小姐是這麼說過,這資料他可以交給虞二爺,但如今,他倒是覺得交給虞二爺有些不太仗義。
“不對……”念頭剛轉到這裡,卞維武腦子猛的一頓,若是真要交給虞二爺,大哥直說就是:“大哥,你的意思是虞記的當家人可能有變?”
“這哪裡能曉得呢。”卞維文站起身來說,端着收好的碗放在一邊井臺的池子裡。
卞維武便跳下井臺,壓了一盆水倒在池子裡洗碗。
卞維文則進屋換衣服。
換衣服的時候,卞維文不由想着,虞記換不換東家就看接下來的局勢,如今的虞記已經好幾個月沒發工錢了,據說是全部都籌給虞二爺做投資,雖說具體什麼投資虞二爺並未公開說,但牽涉到整個作坊工人的工錢,一些人也能打探出一些東西,據說是投資近年來最火的橡膠股票,可卞維文卻是曉得的,橡膠股票就是一個泡泡,一但戳破只怕是會血本無歸的,而虞記也就不好說了……
“大哥,再跟你說個事情,聽說橡膠股票公司的東家跑了。”這時,卞維武探着頭衝着屋裡正換衣服的卞維文道。
“你打哪聽說的?”卞維文猛的一回頭。
“我一早去看平五,當時商會的人在,說起榮老爺中風的事情,就是因爲接到橡膠股票公司東家逃跑的消息,受了刺激中風的。”
“維武,這樣,這份資料還是我來弄吧,我這方面人頭比你熟。”卞維文衝着卞維武道。
雖然二弟的事情現在想想還有些後怕,但卞維文也沒有太多什麼感恩的想法,就象之前因爲紅蓋頭的事情,他們受了牽連也不需怨憤一樣。
而他也決不想牽連進虞家的內鬥裡。
只是如今這事情,看着勢頭,若是虞大小姐不接手虞記,只怕虞記就要倒了。算了,他盡一份力吧。只不曉得虞大小姐有沒有那一份擔當。
這事情按他的性子他終是不想摻和進去的,只是,事情牽涉到虞記上百工人,而大小姐要接手這攤子則必然要有足夠的籌碼,如此,他便幫東家大小姐這一回。
突然卞維文就想起那日匆匆路過,一抹紅頭巾飄下,他擡頭就看到窗邊那張雖算不得豔麗,但卻清冷,帶着初雪氣息的臉。
算了,就這樣吧,卞維文想着。
卞先生,打攪了。”李澤時一手提着一隻皮箱從樓上下來,他身後,翁冒還有兩個夥計也都提着行禮。
“怎麼,李先生和翁掌櫃這是要走了?”卞維文客客氣氣的道。這幾人昨天半夜來住下,還以爲起碼要睡到上晌呢。
“嗯,我們趕火車。”李澤時掏出懷錶看了看道。
另一邊正洗碗的卞維武聽到聲音,卻是一臉興奮的進來:“李先生,翁掌櫃,昨晚睡的可好,這一早趕火車,空肚子可不行,我們這裡還有些羊肚湯和麥餅,吃些掂掂肚子。”
“不了,時間來不及了,下回我請客。”李先生說完,就帶着幾人匆匆往外走。
翁冒走到門口,又回頭衝着卞維武道:“維武,貨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就寄放在碼頭那邊的店裡,你一會兒去提,錢呢,我東家說了,等你貨賣掉再付也不遲。”
“喲,這怎麼好意思?”卞維武嘴上說着不好意思,卻是一臉興奮,這樣可就是空手套白狼了。
搓着手,他回頭衝着自家大哥道:“大哥,這碗就擺着我回來洗,我現在先提貨去。”
什麼事情都是手快有,手慢沒有,趁着翁掌櫃在先把貨拿到,否則,誰曉得會不會出什麼變故。
幾隻碗算得什麼事?卞維文捲起袖子準備洗碗,卻又皺了眉頭:“等一下,維武,聽大哥一句,別跟翁掌櫃他們走的太近了。”
“怎麼了?”卞維武瞪着眼,說實話,這他可是好不容易巴結上的。
“路數不清楚。”卞維文道。
“大哥,管他們什麼路數,我賺我的錢。”卞維武無所謂的聳聳肩,轉身就往外跑,邊跑邊吼了句:“大哥,我中午去看平五,不回來了。”
說完就沒影兒了。
卞維文揉揉眉心,維武一心鑽在錢裡,哪曉得這裡面的輕重,維新變法那會兒可是血流成河,他不免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