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從虞記正門出來的時候夕陽已經落山,永福門這邊因爲巷子比較窄,兩邊的房子也多是兩層半的小樓,在將灰不灰的暮光裡,永福門長街顯得有些影影綽綽。
天氣還有些悶熱,但許是因爲虞家辦喪事的緣故,暮色中的永福門巷子又顯得有些陰深,全沒有平日的熱鬧,乘涼的也沒幾個,家家戶戶早早關了門窩在家裡。
便是老王頭的茶檔今日收攤也比往日早了些。
傳言,人死頭七天會回門,永福門就這一條長街,誰也不想撞見鬼不是。當然這大多是一些老人的想法,年輕的可不管這些。
卞維武今天一天要麼窩在茶檔上,要麼就窩在茶檔邊的麻家。這會兒茶當已經收攤,他就蹲在麻家的門坎上。
“卞二哥,肥田粉還有不?”麻喜和趙鐵柱也一人一邊的蹲着,三人擠在一起。
麻喜是麻嬸家的三小子,今年十九歲,趙鐵柱是趙明和桂花嫂的大兒子,今年十七歲。
大家都是永福門的小子,卞維武得了賺錢的路數,便拉了麻喜和趙鐵柱一起幹。兩人這段時間也賺了些錢,食髓知味的,倒是掂記上了。
“二哥二哥,也均點肥田粉給我們唄。”住在二號門錢六叔家的大孫子錢厚實從前面一溜跑的過來,一臉憨實着說。
“你爺爺不是才從三妹嫂子那裡弄了些錢,怎麼手裡還缺錢哪?”麻喜不幹了,他曉得卞二哥手上的肥田粉不多了,多一人分就少一份利。
“切,我爺爺的錢能到我手上?”錢厚實斜着眼,那樣子就不太厚實了。
“賣什麼賣?沒看我現在這樣子,狗日的呂三不是東西,想要吃獨食,我不予他,他便找人堵了我,把我打成這樣。”卞維武恨恨的道。
“二哥,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不能忍啊。”趙鐵柱先叫了起來,連拳頭也舉了起來,半大的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
“就是,二哥,咱們幹他們去。”麻喜也興奮的道。
“走,幹丫的去。”卞維武咧了咧嘴,一拍大腿站了起來。
“要吃晚飯了,維武,幹什麼去?做事要三思而後行,不要太沖動哩。”園門洞邊,卞維文出來找卞維武,見到一幫子人往巷口衝,連忙阻止的問道。
“大哥,有些事體沒的妥協的,儂別管了,畏首畏尾的,什麼事也做不成的。”卞維武伸着手掌揉揉嘴角的青紫,然後一幫人呼啦啦的衝出了永福門。
人羣散盡,卞維文看到正好站在對面虞記門口的虞景明,不由搖搖頭自嘲:“讓大小姐見笑了。”
虞景明同樣搖搖頭:“他不懂,對於卞先生來說,沒有什麼能比卞維武和卞維新的安危更重要。”
爲着這些安危,想來便是窩窩囊囊的,這位卞先生也都認了。
卞維文一愣,虞大小姐這話竟是說到他心肝裡去了,又一想,這虞大小姐行事自來慣會揣磨人的心思,能看透倒也不奇怪,最後笑笑轉身身影就消失在圓門洞裡。
虞景明繼續朝虞宅走去,卞先生這個人在外人看來做事是有些畏首畏尾的,只是他一個人要養大兩個弟弟,這些年來其中這艱辛只怕不足於外人道。
站在虞宅的門口,虞景明擡頭看那兩盞白燈籠,有些愣愣失神。
“誰?誰放他們進來的?”虞景明推開門,就聽到二嬸尖銳到有些惡狠狠的聲音:“淑華,是不是你?你爹是怎麼死的你忘了,是他娘殺死的,你是要氣死娘是不是,滾,趕他們走,否則娘死給你看。”聽到這尖叫,虞景明不由略停了一下腳步,門裡廊下是一片陰影,天井處昏昏暗暗,更襯得堂前靈堂上的燭光一片蒼白,在這一片蒼白下,夏至牽着虞景祺跪在堂前。
虞二奶奶已經順手抄起掃把就劈頭蓋臉的朝着那丫頭孩子打去。
虞景明看到那原先從醫院裡跟着過來的丫頭這會兒緊緊的抱着懷裡的小男孩,原先手裡的一柱香掉在地上,小男孩神色依然木呆呆的,便是虞二奶奶的掃帚砸過來,他的眼睛皮也只是條件反射的眨一下,那眼中的神色沒有一絲毫的變化。這孩子的情形是越來越不對了。
“娘,倒底是爹的孩子,我就讓他上柱香,我這就趕他們走。”虞淑華從一邊衝上來勸着,推攘着兩人出去,只那動作,看似推攘,卻正好擋住了虞二奶奶手上的掃把。
“你爹的孩子?還不曉得是不是你爹的種呢?便是你爹的種,我不認,他便什麼都不是,滾!”虞二奶奶兩眼瞪着,着實恨極的樣子,又衝着一邊的楊媽道:“楊媽,你們就幹看着?家裡養你們一幫人有什麼用?”
楊媽等人連忙過來拉着那丫頭往外扯。那丫頭護着孩子擡頭之即正好看到從大門邊過來的虞景明,便衝着虞景明用力的掙扎,只是她不過十四五歲的女孩,手裡又抱着一個孩子,哪裡敵得過楊媽等人,終是被楊媽等人拖着出門。
虞景明看了那丫頭的背影一眼,這丫頭好似想求她似的,只是她又有什麼理由來理會這事兒呢?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這孩子的去於留,自有虞二奶奶和二妹三妹做主,輪不到她來插手,這求她也是沒用。
她本身也不是那種熱心腸的人,這一點她倒是比不上二妹的。
在虞二奶奶尖銳的叫聲下,門吱呀的一聲關上,門外無聲無息,但誰都曉得那丫頭抱着那孩子必站在門外。
“二奶奶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啊,一直站在門外倒叫人看笑話了哩,怎麼着都得有個章程,到底是二爺的骨血,也不好這樣一趕了之吧。”天井裡,紅梅手裡抱着一隻木盆,盆裡裝着一件深青長褂,這時看到虞景明進門,便也湊過來有些嘀咕的道。
“沒法子,二嬸兒這心過不去啊……”虞景明輕輕的回了一聲,換誰也都過不去,這回二叔實是傷透了二嬸的心,若是二叔不死,憑着二嬸那要強的性子,那多少還能爭一爭,可這人突然又死了,連爭都沒地兒爭了,二嬸腹中那股氣一時沒出的地方,只能象現在這樣癲狂。
虞景明想着,平日看不慣歸看不慣,但一些事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只是現實有很多事情,卻不是你心過不過得去就能迴避當他不存在的。用老夫人在世的一句話說,這老天爺就喜歡磋磨人。
“倒也是啊……”紅梅點頭。這時卻又一轉臉衝着虞景明有些眉花眼笑的道:“大小姐,翁冒回來了……”
“是嘛,難怪紅梅今天格外精神,一會兒我跟翁冒說說話。”虞景明有些打趣的一說,倒弄的紅梅一個大紅臉。
虞景明微微一笑,穿過天井,進了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