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灰灰的,有些陰沉,時不時夾雜着悶雷聲,這天怕又是在作雨了。
虞二爺出殯的隊伍拉的老長,揚起的紙錢隨着風在天空中飄蕩。
幾個喪葬儀賓唱着送葬歌。
……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躕。
……
一直到午後,虞家人才回到永福門,似乎是因爲終於送了出門,虞二奶奶倒也收了似悲似憤的悽容,開始打理起家務來。
虞景明這時才坐下來翻着報紙。今天的頭條居然不是虞記狀告呂仙芝侵吞資產案,今天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居然是——十三行李記李少爺李澤時抵滬的消息。
十三行是一個特殊的羣體,起源於明朝,是朝廷閉關鎖國的國政之下特許經營對外貨易的貨行,歷經明清兩朝,整個組織也可以說是歷經風雨,到得《南京條約》簽訂後,清朝的閉關鎖國政策被爆力破解,朝廷被迫開放了五口通商,緊接着就廢止了十三行獨攬中國對外貿易和特權,由此,十三行漸漸沒落。
但十三行各家大多都積累下了大量的財富,各家生意便開始往南洋發展。李記便是其中佼佼者,其商貨通行南洋各國,更是和列強有着極爲緊密商業往來。
據說此次在南京舉辦的南洋勸業會便有李記的一份功勞,由此,李記李澤時突然抵瀘自然引起上海各行各業關注。
王家。
王柏權今天沒有去自治公所,前段時間爲着籌備自治公所,以及橡膠股票事件着實讓他忙了一陣,天熱又因爲貪涼受了些風,這兩天便窩在家裡休息。這會兒剛小憩了一下起牀,穿着睡衣坐在書房裡,書房的桌上擺着一疊報紙,王大奶奶這時推門進來,手裡端着一碗藥湯。
王柏權接過藥碗,閉着眼睛一口喝乾,這藥是真苦,然後又拿着茶水漱了漱口,這纔拿起桌邊的報紙,還沒有翻開倒是回過頭先問起身後的王大奶奶:“景明那邊倒底怎麼樣?實在不行,咱們插個手吧。”
王大奶奶站在王柏權身後,給他揉着肩,卻是一臉笑意的道:“不用,景明那孩子鬼精鬼精,你翻到第二版看看……”
“哦,這麼說,虞園事情要撥開雲霧見青天了?”看着王大奶奶的好心情,王柏權也打趣了一句,這段時間,他太太可一直在擔心虞家那丫頭呢,現在這表情,顯然是景明那裡翻盤了,王伯權不由的十分好奇,便拿過報紙翻到了第二牌,一行黑字:虞記虞景明翻手爲雲覆手雨,狀告已故的呂仙芝侵吞虞記資產,證據確着,目前此案已由知名律師歐陽濤接手……據知情人士爆料,此案若成立,呂家不但染指不了虞園,說不定還要被牽連背上債務。而據本報最新消息,呂三已被公廨所開除。
“景明這丫頭真是另闢蹊徑啊,大家都把目光盯着呂三,盯着那孩子,沒想到景明這丫頭卻以虞記四馬路分店爲基點,反將了呂三一軍,這樣一來,就算是呂家人不甘心,想鬧事都不敢鬧。”王柏權笑道。
開玩笑,上海誰都知道,歐陽濤手上從無敗績,而這案子一但成立,呂家不但要退出虞園,說不定還要替已死的呂仙芝背上債務,這誰樂意啊,能撇清儘量撇清,反正呂仙芝當年早就被賣出去了,算不得呂家人。
“這報道一出,聽說呂家老倆口趕緊打包裹回鄉下去了。”王大奶奶也笑道。
“對了,那呂三怎麼好好的被開除了?”王柏權又問,雖說虞記這案子贏面很大,但到底現在還沒開庭呢,再說了這倒底也是呂仙芝的事情,呂三並無什麼牽連,公廨所那邊怎麼會突然開除呂三呢?
“呂三開除可不是因爲虞園的案子,你再翻到頭版看看。”王大奶奶笑咪咪的賣着關子。
王伯權便又把報紙翻到頭版,入目的便是幾個大字:十三行李記李澤時抵滬。
一看到這個,王伯權倒是不由的打起了精神,李記一慣在南方和南洋一帶,如今突然抵滬,是看中上海的市場?還是另有目的?
要知道南洋許多商家都是支持現在的革命黨的。而今年自兩江總督端方派遣密探來上海搜捕革命黨人,又給租界下了照會,要租界不得包庇革命黨以來,整個上海的局勢越來越緊張,做爲自治公所這方面也不得不重視。
“李少爺來上海卻是跟江海關有關……”一邊王大奶奶曉得大夫的心思,便提前道。
“李家怎麼招惹江海關了?”王伯權嘴裡問題,那視線卻快速的掃視着這報紙頭條,卻原來是江海關扣押了李記的一艘貨輪,卻是因爲這艘洋輪牽涉到偷稅漏稅……而這個事情正好是被呂三無意中查出來的,如此,呂三應該是有功勞,又爲什麼會被開除?
王伯權繼續往下看便明白了,呂三這個無意中的發現卻是把他自己給坑了。
根據江海關的記錄,李記這艘貨輪進江海關時確實是沒有交稅記錄,而呂三又起私心想吞下這艘貨輪所運送的那批肥田粉,於是再查證確實沒有交稅記錄的情況下,呂三便迫不急待的帶人扣下了李記的這艘貨輪,並且查封了與此批肥田粉相關的新華商貿行,而這就驚動了正在南京參加南洋勸業會的李澤時,於是李澤時立刻至電江海關,說明輪船已在廣州交過稅了。而基於稅務司的一個規定,洋輪在長江及沿海各港口入關,只要在其中一個海關交過稅之後便可在長江各關口通行,不用另行繳稅,而偏偏李記這貨輪它就是洋輪,它的另一個股東是英國人湯姆遜,由此李記貨輪並不存在走私和偷稅漏稅,偏偏這個湯姆遜的另一個身份是江海關監察局的一個監察。
如此,呂三等於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了,再加上李澤時又對江海關施壓,要求江海關就此次事情做個交待,最終呂三就成了這個交待了。
看到這裡,王柏權哈哈笑:“這呂三也是膽肥,居然衝着李記的貨輪下手。”王柏權說着卻又長舒了一口氣,景明運氣不錯,這樣一來,虞園那邊倒省卻一些後續的麻煩了,要不然,那呂三憑着巡捕的身份和底下的人手,以後使不得要給虞記製造一些麻煩,如今這樣,倒是省卻不少事。
“他哪曉得是李記的,這貨輪當時是在新華商貿行名下,呂三針對的是新華商貿。”一邊王大奶奶說着,隨後卻是笑眯着眼問王柏權:“老爺,你曉得新貨商貿行的掌櫃是哪一個?”
“這我倒沒有關注過,報紙上也沒有。”王柏權說着,便反問:“是哪一個?”
“翁冒。”王大奶奶說着,便一臉笑意的看着王柏權。
“翁冒?翁姑奶奶那個徽州的侄兒。”王柏權也一臉驚訝,如果是這樣,那一切或許就並不是什麼巧合了……想着王柏權拿眼瞪着王大奶奶。
“具體內情除了當事人誰也不曉得,這種事情也不好問,不過,據端美打聽,呂三被開除後,公廨所又招了一個新人,叫卞維武,據說湯姆遜舉薦的,他就住在永福門后街,他的父親是當年在青浦事件中死亡的卞文正,家裡有一兄一弟,兄長卞維文就是景明剛剛聘請的虞記總賬。”王大奶奶又道。
聽到王大奶奶這話,王柏權頗有些感懷的一拍手掌,世上決沒有這麼巧的事情,如此,這幕後推手只怕非景明莫屬了,景明這孩子了不得,王柏權突然起了一種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覺。
“不過,景明要想在上海商界立足,還要看虞記今後的發展啊……”王柏權道,這纔是硬道理。
“可不就是,現在看好戲的不少,從之前虞記工人鬧事,再到虞世安身故,虞記是多事之秋啊,只希望着虞記能趕快平靜下來,好專心發展。”王大奶奶也嘆口氣道。
“景明是有數的,對了,老大那裡接到了南京來電,說是虞記的提漿月餅已經入圍了。”王柏權又道,兩眼看向窗外,幾聲悶雷,地面便暴起了豆大的雨點,這些天,午後總有一場雷陣雨。
虞景明這時也放下了報紙,也站在陽臺上看雨,事情已乎是按着她的預計按步就般的走。當然李澤時的出現並不在她的預計之內,但這已於她無關了。
就好象雁過留影,水過留痕,對於雁和水來說,那些影和痕是於它們不相干的,本就不在它們的預計之中。
“大小姐,南京傳來消息,咱們的提漿月餅入圍了。”紅梅手裡拿着電報興沖沖的來報。
“好,我相信莫老師傅會成功的。”虞景明精神也是一振。再看雨中長巷,眼中那長街雨景更顯蓬勃。
此時,一輛馬車在永福門巷口停下,一箇中年長衫男子自馬車上下來,一個年輕的長隨幫他打着傘,兩人進了永福門,然後穿過門洞直入后街。
“那是江海關的董幫辦。”紅梅看着人道。
“哦……”虞景明點頭,董幫辦也就是董瓔珞的父親,虞景明想着再過一段時間,便是瓔珞的生辰宴了,只是倒不曉得董幫辦這時過來后街找誰?
……
虞景明在看雨的時候,后街的卞維文也在看雨。
今天因爲是虞二爺的出殯的日子,上午大家忙了一個上午,下午虞記是放假的,卞維文便呆在家裡,維武則去了公廨所,老三卞維新坐在一邊的走廊上寫着作業。
老潢側眯着眼看着屋檐水一直往下滴,嘴裡嘀嘀咕咕:“你也莫要擔心,維武這性子你拘着他他更不痛快,他的路讓他去闖,是龍是蟲也由他自選,別說你只是他大哥,便是你爹孃在世,依着維武這性子那也是一條道要走到黑,如今他既然這麼選了,那就由他去折騰,這人活着呀,最重要的就四個字,不負此生,哪怕此生在別人眼裡糟糕透了,但只要自己認爲值,那就是值的,就象我這樣,在別人眼裡那就是活的跟臭狗屎似的,但我認爲值就值了。”
“也是,我就是瞎操心。”卞維文自嘲的笑了笑。
“你呀,你是太着緊他們了,現在是該放一放了,我瞅着呀,你還得先操心操心自個兒,該給自個兒討房媳婦了吧?”老潢卻是打趣了起來。
“那也得有人中意我呀。”卞維文笑笑說。
“怎麼沒有,我看麻三妹就有這意思。”老潢道。
“不成的……人家還在孝期不好說這種事的……”卞維武連邊搖頭。
“你呀,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跟你說,虞家那位你不要太想,心機太深了,跟她過你活的屈。”老潢道。
“老潢,你想多了,我哪有……”卞維文有些哭笑不得。
“哼,有沒有你心裡有數。”老潢嘀咕了一聲,轉頭看着雨,雨勢漸小。
雲收雨散之際,天邊便透過一絲陽光,顯得天空格外澄靜,不曉得爲什麼,卞維文不由的便又想起了那飄揚的紅蓋頭。
“老潢,你說你這一生值了,那你這一生可有憾事?”卞維文看着天井上的天空問。
“怎會沒有?老話不說的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不過憾事並不等於就不值,有時唯有那一兩憾事才能將一些人一些事鐫刻在心裡,永不忘懷。”老潢道,心裡倒是想着一個個長草的墳頭,嗯,等天晴了,得去墳上除除草,人事已了,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這個了。
兩人正聊着,門被人敲響了,卞維文開門一看是董幫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