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維武跟在他大哥身邊悶頭走着路,心下里在琢磨着,他大哥好些年沒發這樣的火了。他有總感覺,他大哥這回發火不完全是爲了他,也許有一部份是因爲東家大小姐。
他雖然承大小姐的情,但卻也不看好大哥跟大小姐在一起的。老潢火眼金睛,早就斷言,若是大哥跟大小姐在一起,在大小姐那種深沉及強勢之下,大哥萬事只會委屈自己,這日子只怕就屈了。
實在是那位大小姐,心計深了點。
想着,卞維武又摸了摸鼻子,有些自嘲,他這樣想着,好似那位大小姐會看中自家大哥似的。其實以那位大小姐的個性,也是看不上大哥的,大哥的性子太低調了,只怕象李大公子那樣的人才是大小姐心中的良配吧……
想到這裡,卞老二卻又不服氣,自家大哥那也是堂堂昂仰之人。
“大哥,要不,你就努力一把,要成,看在永福門這若大的財產上,咱大男人,沒有受不了的委屈。要是不成,沒了花兒,還有麻三妹這株青草,嚼着也能養人。”卞維武跟他大哥這麼大咧咧的道。
“瞎說些什麼,大哥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成。”卞維文沒好氣的說。
他於大小姐之間距離甚遠,他並沒有起什麼太重的心思,之前之所以針對嘉佳,也僅是認爲該說而已。
想着卞維文又不贊同的對他二弟說:“雖說我曉得你說的是戲言,但於男女相識,相知,相交貴在心誠。古人云,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於子攜老。而於現在人,或許做不到古人這種心靈相契,但日常相處,一粥一宿,也沒有不誠心的,哪有什麼花兒,草兒之說。”
維武行事太功利了,終是要說一說,提一提。
“行了行了,曉得了。”卞維武撇撇嘴,大哥什麼都好,就是有些酸氣,須知人生說到底就一個錢字。跨上自行車,叮鈴鈴的一陣響,自去當他的差了。
看着卞維武走遠了,卞維文搖搖頭,夾着算盤進了虞記。許老掌櫃和餘翰還領着翁冒和李記一行人在參觀,卻沒看到大小姐。卞維文上了二樓,路過虞大小姐的辦公室,就聽到裡面在講電話。
虞景明剛纔接到王家老三王端美的電話,王端美在電話裡跟她抱怨,怪她把他小時候喜歡吃九層糕的事情傳出去。
“景明,你不曉得我現在書桌堆了十幾盒九層糕,我現在看到九層糕都要吐了。”說到這裡,王端美在電話裡又轉了一下口氣:“不過,家裡的丫頭下人們倒是高興了,那些個小姐爲了把九層糕送進府裡來,使不得要給下人們塞小費。”
“那你也算是居功至偉,就好生消受着吧。”虞景明取笑他。
“都是你害的,還好有纖纖那丫頭,她倒是喜歡吃九層糕,現在整天窩在我的書房裡幫我消滅九層糕,家都不回了,吃完還說要是胖了就讓我負責。哈哈,她若以後真長成小胖豬,那我也就只得勉爲其難了。”王端美在電話裡得意的道。
虞景明笑着搖頭,同一坑,王三郎這是準備再栽一次了,馮纖纖倒也不容易,便是再愛吃的女孩子,拿九層糕當飯吃,則非有大毅力不可。
放下電話,虞景明輕笑。
卞維文在走廊上聽到虞景明的輕笑,東家大小姐很難得有這樣的輕鬆。進得會計室裡,幾個學徒在一邊整理着各分店送來的流水賬一邊聊天。
“大小姐今天心情好。”坐在窗邊的那個說。
“能不好嗎?五十萬塊的單子。”埋頭對賬的那位說,最近虞記的生意是見天的好轉了,他們也高興的很。
“我倒是聞到了春天的氣息。”這是正在報賬的那個學徒卻是有些神叨叨的說,意指的卻是報紙上的那邊花邊新聞。
“這都是秋天了,哪來春的氣息。”坐在窗邊的反駁。
“不是還有個十月小陽春嗎?”埋頭對賬的擡起頭來跟報賬的學徒擠擠眼。兩人心領神會。
卞維文進門咳了一聲,幾個學徒連忙站起身來:“卞先生好。”
卞維文點點頭,便進了裡間,虞景明在屋裡聽到人招呼卞先生,心想着,初步的合約,之前跟翁冒和李記的人談的差不多了,接下來一些瑣事可以由徐老掌櫃和餘翰招待就可以了,她這邊馬上要去蘇州河邊,董家生辰宴那會兒,她跟田太太約好的。
只這趟是作爲虞記對多年老客戶的一種回訪,原先是說好許老掌櫃還有戴政跟她一道的,如今許老掌櫃走不開,倒不如就請卞先生一起。
會計室的門開着的,虞景明走過去,幾個夥計正在說着什麼是小陽春的,見到虞景明過來倒是唬了跳,嚇的臉都有些白了。
虞景明只是笑笑,衝着裡間探個頭出來看情況的卞維文說:“卞先生,有時間嗎?我這裡馬上要做個老客戶回訪,許老賬房走不開,要不你跟我和戴政一起去一趟。”
“好的。”卞維文點點頭,他是虞記總賬,這種事體出面也應該。
戴政已經備好了馬車,虞景明帶着紅梅一輛,戴政和卞維文一車從永福門出發。
蘇州河自開埠以來,從一個小農村變成如今人流如織的繁忙所在。街邊店鋪林立,河邊,長長的河壩隔着一個個的船塢,船塢裡停着大大小小的船隻,讓河道顯得有些逼仄。間或有小船穿插其中,卻是靈活如游魚。
田明家就住在河邊的一條小巷子裡,虞景明等人在小巷口下的馬車,剛下馬車卻看到德三帶着兩個人過來。德三一身黑絲綢長衫,外面套了件棕色的竹枝紋軍機坎,就是一字襟馬甲,肚子有些挺,倒不似之前在榮家做管家時點頭哈腰的光景了。
“戴政,卞先生,你們這是去哪兒?”德三打個招呼,又看了看虞景明和紅梅。
德三不認得虞景明,但卻認得紅梅,便猜紅梅身邊的這位該是虞記的東家大小姐。
“走走。”卞維文只是淺淺的說了兩個字,戴政倒是打趣起德三:“德三,這是又在哪裡找發財利市了呀。”
當初德三坑了榮家幾間鋪子,被人在外面說道,他家人辨解,只說是自家在外面找到了發財利市,戴政這會兒便又拿這句話來取笑。
“哪有什麼發財利市喲,不過是節前討筆債,回回空手,現在欠錢的人是大爺。”德三說完,甩着袖子,帶着人出了小巷子。
“這德三不是個好東西,趁着榮家出事,夥同別人三文不值兩文的從榮家弄到好幾間鋪子。”戴政看着德三的背影說。
紅梅說了句:“榮家也不是乾淨的,我聽人說,當年卞記東家夫婦出事,榮家也是趁火打劫,那裡好些個店面也是榮家三文不值兩文從卞家親戚那裡買來的。”
“紅梅,說這些做什麼,快去叫門。”虞景明岔開話題,卞先生在這裡,紅梅提的又是卞家舊事,不免有些不好。
“也沒什麼的,都是過去的事了。”卞維文笑笑。
有許多事情,降臨之時,就象天塌了一樣,可等到事情過來,再回頭看,也不過爾爾。
歲月的洗練,便是讓人變得更加豁達。
紅梅拍了門,開門的是田太太,眼泡有些發紅,見到是虞景明,連忙摸了一下眼睛,將人領進了屋裡。
田明三十五六歲,中等的個子,有些瘦削,臉色也不太好,還有鬍渣子,家裡地上,鍋碗砸了一地,一個七八歲的小子躲在田太太背後看着人。
“去年的時候,他聽人說長沙那邊缺糧,便跟幾人合夥,又貸了款運了幾船糧去那邊,沒想那邊暴動,糧也被劫了,人都差點回不來,合夥的人都逃了,我們賣了房子和家裡所有家當,還了一部份欠款,那幾家債主見田明還算守信,也約定好在今後五年慢慢還,可沒想,前幾天,一個叫德三的突然把那些欠條買了下來,逼着我們馬上還,還不出來,就讓田明拿南匯的祖宅抵,那祖宅也不是田明一個人的,他哪裡做得了主,更何況祖宅雖然破敗,卻是不能賣的。”田太太細說着事情經過。
虞景明等人才曉得德三原來就是來田家逼債,虞景明覺得,德三此舉說不定跟南匯鄉要建的自治公所有關。
幾人默默的幫田太太把東西收拾好,然後閒話了幾句,虞景明將一個月餅禮盒放在一邊,衝着田明道:“田先生,你爲虞記賣過六年的糕點,我現在問你,如果我賒貨給你,你能賣多少便賒多少,你還賣嗎?”
“賣!”田明咬着牙赤紅着眼睛說。
“好,你明日來虞記提貨。”虞景明說,又給孩子包了一個象徵性的紅包,道了聲中秋快樂,虞記一干人便跟田家人告辭離開。
一行人出得田家,從小巷子裡出來,遠遠的就看到外白渡橋。
“大小姐,是不是給的太少,只是一個賒貨的機會,並不足以解決田先生的困難。”紅梅道。有些事情,如果不做反而沒關係,若是做了,卻不做到位說不定反而招怨。
虞景明側過臉,正要回紅梅,卻看到一邊卞維文臉上有些瞭然的笑意,不由說:“卞先生說說。”
“好,那我就估且猜猜東家大小姐的心意,田太太之前說了,那批糧是幾人合夥的,出了事後,別的合夥人逃了,也就是說田先生要還的那筆債並不全是他一個人的。我想,如果只是還他一個人的那份,那麼他變賣家產應該完全足夠償還了,田先生是連合夥人的債一起擔下了,這樣的性子,他不需要別人幫他還債,他要的是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虞景明笑說:“卞先生厲害。”
卞維文笑笑:“是大小姐心思玲瓏。
虞景明笑笑,不遠處,電車正駛過白外渡橋,橋下濤聲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