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門,虞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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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響了十二下,已經是零點子夜了,翁冒還沒有回來。
虞景明停下手中的算盤,打了一個哈欠,紅梅起身收拾着桌面上的賬冊,看着大小姐原先好看的臉色有些微黃,心裡曉得大小姐這段時間其實心累的很,虞陶相爭;然後是虞記貨物陷在廣州,好不容易搭上了伊麗莎白號,又傳出了虞記走私謠言;再加上董家宴這場大局錯綜複雜,如此種種。
這任何一年事體落在人身上,都是要絞盡腦汁去斡旋的,何況這些事體疊加在一起,大小姐那心神肯定疲勞的很。
“大小姐,翁冒回來估計要到下半夜了,你先去睡吧,若有要緊事體,我到時再叫你。”紅梅拿了桌上的算盤說。
虞景明看了看牆上的鐘,伸了伸胳膊,又揉了揉脖了,身體跟生鏽了一樣僵的很。想了想紅梅的話,也對,她等翁冒也不過是想了解一下貨物到港的一些細節,這些細節明天瞭解也無關緊要,而因那封感謝信引來的一些紛擾,現在操心也無用,無外乎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想着,虞景明站起身來衝着紅梅說:“那成,我先去睡了。”
紅梅便給虞景明掀了簾子,臥室裡已經點亮了一盞油燈,油燈的火頭轉的非常小,只明明滅滅的有一絲幽暗,關了門,虞景明躺在牀上,看着幽暗的油燈,卻發現怎麼也睡不着。
人有時候是這樣的,身體的疲勞和心裡的被勞是兩回事,做苦力的,做的太累,倒在牀上就能呼呼大睡,而這心思用過頭的卻是往往睡不着,只會昏昏沉沉的。
虞景明就昏昏沉沉睡,卻是半夢半醒,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沒過一會兒,外面巷子裡就傳來斷斷續續,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卞先生呀,這大夜裡,你從哪裡回來?”說話的似乎是李澤時的聲音,李澤時的聲音總帶着一絲咄人之氣。
“李公子又從哪裡來?”回話的是卞先生溫煦的聲音,但卻也不卑不亢。
這一問一答後便再無聲響,但虞景明睡夢間,卻感到兩人的談話間有一種對峙的氣氛。
好一會兒卻是翁冒的聲音傳來:“維武,好長時間沒一起吃酒,哪天有空吃一杯?”
“好的呀,翁掌櫃但有相邀,我必然奉陪。”卞維武的聲音哈哈笑道。
然後又一陣寂靜,接着后街又響起了一陣二胡聲,然後是老潢暗啞的聲調傳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虞景明聽得出,這唱的卻是京劇《空城計》。
老潢唱曲兒荒腔走調,但他那沙啞的聲音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滄桑。
“喲,老潢,你這擺在啥空城計呀……”卞維武的聲音大咧咧的,在靜夜裡聲兒特別響。
“呸,混賬小子,老潢我肚子擺空城計了。”老潢的聲音同樣罵咧咧的。
虞景明迷糊間淺笑,卞老二和老潢老是對罵,但兩個實則卻是脾胃最相投的。
這時,又傳來嘣的一聲,是開窗的聲音,然後就聽得巷尾麻油婆的罵聲:“老潢,卞老二,你兩缺不缺德呀,還讓不讓人睡了?”
麻油婆今夜天上掉下一個兒媳婦,興奮了大晚上才睡着,就被老潢和卞老二的大嗓門吵醒,自然火大。
“喲,麻油婆,忒大的火氣呀,別不是在夢裡跟賣油郎私會吧,不過人家賣油郎情重的是花魁女,你麻油婆註定只能神女有夢,襄王無情呀……”
卞維武這斯嘴裡永遠吐不出象牙,他嘴裡的賣油郎和花魁女卻是最近上海灘挺火的一齣戲,《賣油郎情重花魁女》。
“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麻油婆的聲音顯然是有些惱羞成怒,卻又拿卞維武沒奈何,只得重重的關了窗,還拿着一條破毯子掛在窗戶邊隔音。
“哼……”卞維武冷哼的聲音。麻油婆平日老拿卞家兄弟說長道短,卞維武對她自然沒好口氣。
“成了,少說兩句。”卞先生依然平和溫沉的聲音,這顯然是對卞維武說的,然後那溫和的聲音繼續:“李公子,翁掌櫃,你們忙,我們回去了。”
“卞先生請便。”李澤時的聲音說。
然後是一陣腳步聲,虞景明這時完全的醒了,翁冒回來了,同行的還有李公子,虞景明披了衣服坐了起來,手指捻着油燈的開關,將燈芯轉高一點,火頭便亮了起來,然後虞景明就聽到紅梅的腳步聲,顯然是去開門等人了。
李公子和翁冒已經走到虞宅門口了,兩人的說話聲便清晰了起來。
“公子,我們之前的調查,種種跡象表明應該是卞先生揭穿墨賢理他們欲截留稅款的心思,爲什麼最後揭穿這事體的卻是董幫辦自己?這不是賊喊捉賊嗎?而卞先生,據我們所知,他跟董幫辦是有叔侄之名的,又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揭穿董幫辦來承擔污名呢?”翁冒說。
“董幫辦已無退路,想給子孫留條路。而卞維文,他身具儒學和維新兩派,又承受了老潢的大恩,對於革命他不是不接受,而是不能接受。但是,翁冒,不是隻有我們這些人再尋求着中華的振興之路,每一箇中華人都在尋求着,只是各自尋求的路不同,江海關是卞先生尋求之路吧……”
李澤時這翻話落在虞景明耳裡,跟她對卞先生的判斷到是一致,這時院門吱呀一聲響了。
“翁冒,李公子……”紅梅打着招呼。
“公子屋裡坐。”翁冒招呼。
“不了,夜了,不打擾你家大小姐。”李澤時笑笑說。
“那好,那就不留公子了。”翁冒想着李老太爺要過來,若是事情真跟大小姐有關的話,那李公子這邊避避嫌也好,便不留了。
紅梅暗裡掐了翁冒一把,姑奶奶那裡天天爲大小姐的親事操心,正要趁機會撮和一下的。
李澤時這時輕輕的吸了吸鼻子,他聞到了花香:“你家大小姐那盆十八學士還在開花呀?”
“是的呀,這株茶樹有二十多年了,花期斷斷續續的一直在開,要開到夏末呢……”紅梅道。
“我摘一支好哇……”李澤時突然說。
“好的呀。”一朵花,紅梅便自作主張了。
李澤時拿着一支花出了永福門,長夜漫漫,唯花香宜人。
……
虞宅二樓起坐間。
虞景明披着一件斗篷,兩手捧着一壺剛剛衝好的茶坐在茶几邊,茶几對面,翁冒啜着一口熱茶,紅梅則好奇的問翁冒:“你是說李公子要離開上海了呀?”
“是的呀。”翁冒說。紅梅抿了抿脣,她想問李公子要去哪裡,又曉得做他們那樣事體的,外人是不好隨意問的,便是同志之間,也不好隨便打聽的。
“要去武昌。”翁冒說,這話卻是李公子讓他傳的,說完又道:“大小姐,同盟會中部總會已經建立了,明日消息會見報,譚先生雖然不會直接露面,但一些關係瞞不了人,而今日,譚先生那邊藉着吳記的幌子是跟我們虞記一起遞了感謝信的,因此感謝信帶的風波大約會有一些不確定,公子說,讓大小姐靜坐觀景就好……”
“這下倒好了。”紅梅在一邊眼神一亮,譚先生他們藉着吳記的身份跟虞記一起遞了感謝信,然後搭上領事管的車進了租界,而明日新聞一出,譚先生他們卻是同盟會的,那麼這回虞記遞感謝信的舉動就不能單一而論了。
虞景明卻是微垂了眼瞼,譚先生他們今夜纔到上海,明日同盟會中部總會建立的消息就見報,那顯然是李公子他們內部放出的消息?
虞景明看了一下翁冒。
翁冒點點頭:“這是公子讓年勝放出的消息,總部要展開工作,就要立旗,這樣才能聚攏人心。”
虞景明點點頭,而紅梅這時突然想到今天碼頭上,朝廷搜捕革命黨的陣勢,紅梅不由臉色一變:“只是這樣一來,朝廷那邊惱羞成怒之下,會不會對虞記不利?”
“沒事體的,我這邊每一步都在情在理,朝廷要動手也要師出有名。”虞景明淡定說,跟滬上資本大家比起來,虞記太弱小了,現在朝廷千瘡百孔,朝廷實在犯不着拿一個小小的虞記來挑動滬上各方的神經,因爲現在這個敏感的時期,誰也不敢玩火,尤其上海這地面。
當然,說是這樣說,但不管是感謝信的事體,還是朝廷方面的反應,都不是虞景明可以掌控,虞景明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另外,李老太爺會來上海……”翁冒這時卻又突然的道。
“李老太爺來上海做什麼?”紅梅驚訝的問。
“公子沒說。”翁冒說。
虞景明也微皺着眉頭。
掛鐘這時敲了兩下,已經零晨兩點了。
“太晚了,休息吧。”虞景明說着,起身回了屋裡,李老太爺要來上海的消息,她要靜靜的梳理一下。
“那你認爲李老太爺來上海是爲了什麼?”外間,紅梅依然追問着翁冒。
“老太爺那樣的身份,任何敏感的問題都不會去沾邊的,而李老太爺這個時候來上海,那隻能一個理由,就是公子的親事……”翁冒說。這是他一路過來分析的,公子馬上離開上海,但這回伊麗莎白號事件和董家宴事件會引來什麼樣的後果,還遠遠沒有顯現……
之前,他擔心大小姐和虞記受這些事件牽連,公子也說會有安排,而李老太爺來上海就是公子的安排。
“親事?你是說李公子跟大小姐?”紅梅有些欣喜,但隨後又皺了眉頭,覺得這樣太快了。
紅梅和翁姑奶奶都是看好李公子的,也儘量想找機會撮合李公子和大小姐,只是大小姐跟李公子之間雖有好感,但顯然還遠未到談婚論嫁的時候,紅梅和翁姑奶也絕不希望大小姐有任何一絲勉強的。
但若李老太爺出面請人提親的話,不管大小姐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大小姐都是不好拒絕的,一來大小姐跟李公子早有花邊新聞,二來,李老太爺的位置擺在那裡,景明畢竟不是純粹的閨閣小姐,而是虞記和永福門之當家人,若是拒絕,那便是不識擡舉,不懂禮數。而一但大小姐掃了李老太爺的面子,那虞李兩家的合作就要泡湯了,而大小姐爲着虞記,這門親事那肯定是要應允的。
紅梅心中有說不出的感覺,一方面高興,另一方面也擔心。
“這也只是我的猜測……”翁冒安慰她說。
“也是。”紅梅點點頭,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兩人邊說邊下樓。
虞景明躺在牀上,也想着李老太爺來上海的事體……醜末寅初的時光,恍恍忽忽,渺渺茫茫,然後她做夢了,夢到一年前跟榮偉堂的婚事,之後發現迎接的新郎是李公子,而坐在新牀上,有人掀開她的蓋頭,卻是卞先生衝着她微笑……
窗外,石榴花含苞待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