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妃既然“小產”,自然需要安靜調理一段時日。不知是因爲未能侍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半月時間下來,皇帝的恩寵反而大不如前。而林婕妤跌落湖中受驚,皇帝卻表現的頗爲關心,又是太醫,又是補藥,熱鬧直追當初皇貴妃進宮的光景。因而宮裡漸漸生出流言,說皇帝待寶妃也是一時新鮮,過了熱乎勁兒,眼下也該嘗一嘗被冷落的滋味了。
杜玫若雖然面上沉得住氣,私下還是難免擔心。偏生皇帝又說了,小產比順產更加傷身,不宜四處走動,需得先在宮裡養足一個月才行。因此甚是左右爲難,既不敢違逆皇帝的囑咐,也不好急急下牀惹人笑話,每日都是躺得煩悶無比。玉荷知他近日心情不好,小心服侍問道:“娘娘,要不到院子裡走走?”
“不去。”杜玫若披着輕衫下牀,挽起窗上軟簾,往院子裡瞧了花樹兩眼,忽而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哪天林婕妤是怎麼落水的?我心裡總是覺得奇怪,好端端的,難道他都不知道小心?況且周圍那麼多人,總沒人敢當着皇上做手腳罷。”
“彷彿不是。”玉荷搖了搖頭,走近幾步悄聲道:“奴婢聽人說,林婕妤那天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怎麼舞到船邊的,並沒有人碰着他,無緣無故就掉進水裡去了。”
杜玫若“嗤”了一聲,冷笑道:“照你這麼說,難道是他自己想要跳湖?”
“誰知道呢?”玉荷低頭小聲嘟噥,撇了撇嘴道:“反正林婕妤那人淡淡的,皇上待他雖然不錯,也不見得有多高興,整天好像誰欠了他錢似的。”
“等等。”杜玫若心底閃過一絲靈光,悠然笑道:“你說的沒錯,指不定真的是他自己想尋短見呢。呵……,這還真是有意思吶。”
玉荷一臉迷茫不解,“娘娘,奴婢只是說着玩的。”
“玩兒?呵,我倒希望此事是真的。”杜玫若微微彎起嘴角,繼而斂色低聲道:“讓人到宮外去查查,凡是林婕妤的過往舊事,都一件不漏的查清楚了。”
“娘娘,這是……”
“動不得他,還動不得他麼?”杜玫若自然自語,在花觚裡抽出一枝粉蕊桐花,只聽“喀嚓”一聲,花枝頓時折成兩截,“不過有幾分相像,便可以一路風光下去?如此容易,未免也太便宜他了一些!”
比起杜玫若的種種煩惱,慕毓芫的擔心則更簡單一些,後宮瑣事都暫壓下去,萬千心思都系在前面政事上。此時的啓元殿內,羣臣正在議論是否應立太子。這件事情已經議了大半個月,臣子們各自上的摺子也不少,然而皇帝就是橫豎不表態,實在是有些讓人捉摸不透。
眼下已近巳時末,外面的日頭也越升越高。慕毓芫換了水煙綠的半袖宮裳,內裡一襲月白色凌波水紋襉裙,當中腰封繁複精緻,用細金線拈珠穿成玉瓔珞紋樣,愈發襯出身上薄衫的輕柔飄逸。雙痕蹲在旁邊斟着涼茶,嗅了嗅香氣笑道:“果然,才加了一點兒木樨清露進去,聞起來就不一樣了。”
“嗯,先放着罷。”慕毓芫漫不經心頷首,心內百事煩擾,趁着等人回來的空檔吩咐道:“眼下並不是春秋兩季,皇上卻時常愛咳嗽,夜裡又睡不大好,也不知到底是什麼緣故?午後去請張老太醫過來,只說是我身上不舒服。”
“娘娘……”雙痕還沒來得及答應,便聽外面傳來吳連貴的聲音,進來先將小宮女們都攆出去,方纔低聲道:“娘娘,不用再爲立太子一事擔心了。”
“是麼,前面都怎麼說?”
吳連貴“嘿嘿”一笑,回道:“說起來也是好笑,原本有好些大臣支持立太子,東拉西扯的,後來就漸漸說到齊王身上。不管齊王心裡怎麼想的,面上自然還是要客套幾句,說是自己年輕、經歷少,擔心不能做兄弟們的表率云云。”
“擔心?”慕毓芫冷聲一笑,“他是擔心做不了罷。”
“誰知皇上卻截了他的話,說是齊王謙虛好學、年少上進,更難得如此識大體懂禮節,當場將手上沉香念珠賞賜下去。然後皇上又說,既然齊王還年少有待磨練,壽王也覺得學識不夠,所以還是過兩年再冊立太子。”
“這麼說……,皇上並沒有立太子的打算?”慕毓芫有些不明白,左思右想,仍沒有一個合理解釋,忽而心下一驚,“假如皇上沒有這個意思,那麼便是杜守謙私自的想法?聽說最近他與齊王相熟,朝堂上也時常幫襯着,如此看來,一定藏着什麼文章在裡頭!”
吳連貴搖頭嘆氣,皺眉道:“這……,奴才也是擔心。”
“娘娘,宮外有信送來。”
雙痕聞言親自出去,進來悄聲道:“娘娘,是江南蘇夫人的家信。”
慕毓芫大致飛閱了一遍,看到末張信紙孤零零的幾個字,不由微笑,心裡默默按照密信口訣依序取字。吳連貴打量着他的神色,小聲問道:“娘娘,莫非江南出了什麼大事?”
“呵,也算是不小的事罷。”慕毓芫從容平靜淡笑,將信紙扔到香爐焚得乾淨,“信上說,海陵王在蘇羊結交不少能人異士,門下食客將近百數人。”憶起舊事,心情也跟着陰霾起來,“看來,他是富貴王爺做的膩味了!”
吳連貴吃驚道:“娘娘,莫非跟立太子之事有關?”
“未必。”慕毓芫細細想了一回,“不過,有沒有關聯都已不重要。既然海陵王不肯安分守己過日子,齊王也是心比天高,再有杜守謙等人在中間周旋,兩人就遲早會走到一塊兒。如今你們且瞧一瞧,朝中有多少人盯着泛秀宮?他們各有各的私心,卻都盼着皇上把我打入冷宮。唯有如此……,方纔能夠高枕無憂吶。”
雙痕似乎頗有感慨,長聲嘆道:“也難怪那些人懸心,原本多是隨着皇上起來的新貴,好日子才過上十來年,豈有不爲將來擔心娘娘的?”
“將來?”慕毓芫笑得無聲,不住搖頭,“現在不光是他們擔心,我又何嘗不是日夜提心吊膽?至於將來我怎麼待他們,也得有我說話的份兒才行。”
雙痕點頭道:“不錯,娘娘是個明白人。”
慕毓芫收回飄忽的心思,想了一會,“正好事情已經安定下來,我也有點疲乏,也不用等到午後了,現在就去請張昌源過來。”
張昌源乃是太醫院院首,平時幾乎只爲皇帝一人診脈,然而皇貴妃派人去請,卻很快就乘轎趕到泛秀宮。進殿望、問、診、切一番,拈着長鬚笑道:“娘娘的身子沒什麼大礙,只是休眠有些不好,所以引起身上疲乏困怠而已。老臣與娘娘開兩副藥方,午後和晚上各一副,晚上再好生睡一宿,明早起來應該就大好了。”
“嗯,那就好。”慕毓芫沉吟了片刻,開門見山道:“既然太醫過來了,順便想問一問皇上的安康。這樣大好的天氣,時常咳嗽是什麼緣故呢?”
“娘娘不必擔心。”張昌源像是早知道會被問一般,平靜微笑道:“前段日子,皇上總是經常批折到深夜,想來是晚上受了寒氣,結果弄得肺裡染上輕微炎症,所以纔會時常咳嗽不斷。雖說不是什麼大症候,但是肺上之疾向來好的緩慢,一時半會兒怕是斷不了病根,還得慢慢調養才行。”
慕毓芫稍稍放心一些,頷首道:“那麼,皇上的安康就有勞老太醫了。”
“娘娘言重,那都是老臣應盡的職責。”張昌源欠身站起來,笑道:“娘娘且好生安歇着,老臣還要去霽文閣一趟,給皇上送點滋潤鎮咳的枇杷丸藥。”
“雙痕,你送老太醫出去。”
張昌源笑吟吟接了賞銀,上轎趕到霽文閣,單獨求見皇帝將方纔事情說明,末了補道:“皇上,看來娘娘已經開始疑心了。老臣知道娘娘不是好糊弄的人,斷不敢說皇上身子無恙,只能順着病情敷衍了一回。”
“嗯,朕知道了。”明帝擡起手揮了揮,恍然出神。
----其實,自己何嘗不想讓他陪在身邊?早就已經疲憊不堪,家事、國事,千絲萬縷糾纏在一起,像是無形的繩子,勒得人快要喘不過氣來。眼下朝中狀況一團渾水,假使龍體有恙的消息傳出去,實在難以想像,到底會引發出什麼樣的亂子。更何況,還有讓自己放心不下的……,罷了,或許這就是逃不脫的命運。
轉眼到了七月初,日子過的悠悠然波瀾不驚。明帝將先前的摺子整理妥當,心裡大致有了個譜,面上絲毫不動聲色,靜靜享受着太平歲月的歌舞昇平。然而,在這一片安寧祥和裡,雲曦閣生出一件不光彩的事,攪碎了皇帝眼前片刻的清淨時光。最初起因是有人夜裡無故走動,被巡夜太監逮個正着,誰知一查再查,----結果查出林婕妤與外人私傳信箋!
明帝只隨手翻了幾頁,便氣得將信狠狠摔在地上,拍案怒道:“欺君罔上,不知廉恥!!來人,即刻將雲曦閣的林婕妤鎖起來!”
從信上內容來看,乃是林婕妤與外間男子互訴相思,字裡行間都是悲悲慼慼、纏纏綿綿的哀怨,更不要提內中的那些大膽妄言。明帝過了氣頭回想,初時覺得林婕妤爲人清雅淡然,頗有些皇貴妃當初的氣韻,所以纔會特別恩旨對待。不料那些清淡飄逸、淺愁淡憂後面,竟然會是如此緣故!更甚者,進宮後還對舊事念念不忘,居然大膽到與外間男子書信往來,將好端端的後宮弄得烏煙瘴氣!
“皇上……”多祿雖然沒有看過信箋,也大致懂得其中關竅,因此連端茶的手勢都分外小心翼翼,小聲問道:“皇上,林婕妤已經鎖起來了。不過這是內宮之事,是不是交給皇貴妃娘娘處置?”
“你閉嘴!”明帝忍住心頭厭惡,冷聲道:“這般亂七八糟的事情,不用再去污穢皇貴妃的耳朵!你拿信去給林婕妤辨認字跡,看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另外,再讓人到宮外去一趟,務必要將那人查清楚了!”
“是,奴才領旨。”
他早早的嫁了別人,心裡有了他人的恩愛、他人的好,自己心甘情願用十年、二十年的時光,來等到他慢慢改變心意。可是別的女子不能,縱使再像上一萬分也不行,更何論私相傳遞信物,其罪當誅!想到那些前塵舊事,那些不能改變的過往,明帝的惱意便又加深幾分,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御案上。
皇帝的臉色無比陰鬱,宮人們都戰戰兢兢不敢出聲,連銅漏水滴下都加了錦帛,生怕有一點點聲音惹得龍顏震怒。好不容易捱到了午後,明帝用完午膳在內殿小憩,剛剛覺有點睏意,忽而聽見殿外一陣人聲嘈雜。多祿一溜小跑奔進來,臉色難看道:“啓稟皇上,大學士林道輔殿外求見。”
明帝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冷冰冰道:“滾!叫他有多遠滾多遠!”
“是是……”多祿唯唯諾諾退出去,將跪在地上的林道輔拉起來,“林大人,皇上真的不會見你,別再爲難奴才了。”
“多總管,多總管……”林道輔見多祿要回去,趕忙將幾張厚厚的銀票塞過去,低聲懇求道:“林某與內人只有這一個女兒,若是婕妤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內人他必定活不下去,林家也就算家破人散了。多總管,求你進去給皇上說幾句好話……”
“哎,大人好糊塗吶。”多祿將銀票卷在袖子裡,頓住腳步道:“眼下皇上正在氣頭上,而婕妤犯的又是死罪,縱使你進去又能說點什麼?我不過是奴才一個,也斷然沒資格幫大人說好話,大人你求錯人啦。”
林道輔聽出話裡的玄機,急急道:“多總管,還請給林某指一條明路!”
多祿不便與他多加糾纏,悄悄拉到無人之處,壓低聲音道:“婕妤是後宮妃子,大人你說此事該求誰呢?去罷,別在皇上跟前找不自在了。”
整整三萬兩銀票,買到卻只是這麼一句含混的話。林道輔看着人漸漸走遠,細細回想着多祿那不經意的一瞥。順着剛纔方向看過去,陽光下的琉金璃瓦、飛檐捲翹,猶如披灑了一層璀璨的粼粼碎金,那正是氣宇輝煌的泛秀宮層層大殿。
“母妃……”九皇子一襲海藍色團龍夔紋華袍,頭戴赤金攢珠小金冠,進殿先端端正正行禮,起身方道:“母妃,林太傅讓兒臣把這封信交給你。”
“哦?”慕毓芫結果信箋撕開,側首笑道:“林大人還真是心疼女兒,求情都求到我這裡來了,還知道讓佑綦送信方便。”一邊看一邊搖頭微笑,“不愧是當朝大儒,即便我這個旁人看了信,也要被這愛女情深感動些許。哎……”
雙痕在旁邊問道:“娘娘嘆什麼氣?”
“我嘆林婕妤實在太糊塗,全然不顧身家性命。”慕毓芫輕輕搖頭,將信裝回放在一旁,又道:“起初還以爲是有人陷害,沒想到還是真有其事!更糊塗的是,他連送信人是誰都鬧不清,真是不知道說他什麼好。”
“也不要緊。”雙痕微微一笑,“據林婕妤說,當時夜裡天黑難以辨認,後來又都是以固定地點送信取信,所以纔不知那人的模樣。可是皇宮也就這麼大一點兒,若是娘娘真的有心要查,不怕查不出背後架橋的人來。”
慕毓芫頷首道:“嗯,我就是這個意思。”
“娘娘,先不說林婕妤的糊塗。”雙痕將林道輔的信箋收起來,問道:“林大人這般費心求情,娘娘打算要幫一幫麼?”
“此事不好辦吶……”
“母妃----”九皇子好不容易抓到空,忙插話道:“方纔在學殿的時候,太傅悄悄把信交給兒臣,還跪在地上懇求兒臣幫他說話。把兒臣都嚇壞了,答應太傅一定幫他這個忙,所以才趕緊送信回來。”
“呵,傻孩子。”慕毓芫將九皇子攬入懷中,溫柔笑道:“一定幫忙?佑綦你打算怎麼幫呢?怎樣才能讓你父皇不生氣?佑綦你要記住,不論什麼事都要量力而行,這樣纔不會失信於人,不然也就空說罷了。”
“是,兒臣謹記。”九皇子緩緩低下了頭,有些羞赧。
“娘娘,娘娘……”外殿宮人驚慌失措大喊,跌跌撞撞跑進來一人,是服侍小皇子的貼身宮人,一臉恐慌道:“小瀾王爺,在臺階上跌、跌倒了……”
“跌倒就快扶起來,慌張什麼?”慕毓芫起身將九皇子鬆開,只當是摔重了,急急忙忙走出寢閣問道:“跌到哪兒?小瀾是不是傷的很重?”
“沒有……”奶孃抱着大哭的小皇子過來,舉着小小手臂,“只是……,只是擦傷了胳膊,可是血卻止不住……”
“怎麼回事?”慕毓芫滿目驚駭,慌慌張張用絲絹去捂住傷口,誰知血水還是不斷滲出來,片刻便將絲絹染出一片血紅顏色。
“小瀾……”九皇子急得在旁邊團團轉,卻是手足無措。
“母妃,母妃……”小皇子只是不斷的抽泣,哭得氣短哽咽,宮人又換上一條新絲絹,卻仍然止不住源源不斷的血線。好在俞幼安很快趕來,忙命人將碎冰包紮起來,放在小皇子手臂上冰敷了一陣,方纔慢慢止住傷口流血。衆人方纔鬆了一口氣,卻都是一臉心有餘悸之色。
慕毓芫拍哄着小皇子,又擔心又不解,“太醫,小瀾怎麼會出這麼多血?”
“娘娘,先不要太驚慌。”俞幼安從藥箱取出玉色膏藥,細細的抹了一層,又用紗布輕輕包紮妥當,方纔問道:“請問娘娘,小瀾王爺往常若是撞碰到,是不是容易淤青發紫且很難消散?”
“是……”
“據微臣的診斷來看----”俞幼安沉吟了片刻,平緩語速道:“小瀾王爺,多半是患有輕度溢血癥……”
“什麼溢血癥?”慕毓芫聽得一頭霧水,更是擔心不已。
“簡單的說,就是傷口出血很難抑制。”俞幼安稍稍嘆氣,“凡此類病症的人,要留意儘量別跌打損傷,不然若無藥物及時止血的話,就很容易引起血流不斷。溢血癥並無根治的辦法,也只有平日多加註意了。”
“溢血癥……”慕毓芫看着懷中哽咽的小皇子,心裡痛了又痛,勉強鎮定問道:“你再詳細說一說,素日裡都該留心些什麼?”
“微臣給娘娘寫下來罷。”俞幼安取出紙硯筆墨,邊寫邊道:“除了平日減少跌碰以外,還要注意飲食,儘量只用溫和柔軟之物。另外,起居要多加休息調養,減少風寒之類的病症,也就是儘量保持平和心緒。”
慕毓芫心疼道:“好,這些都記下了。”
“因爲小瀾王爺的體質,所以有不少東西都需要避忌。”俞幼安寫了密密麻麻一大篇,細細囑咐道:“微臣都已全部寫在紙上,諸如水魚等等,以及姜、蒜、辣椒這些刺激之物,藥品裡大補參類也要少用,再有川芎、赤藥、枳殼……”
“夠了,夠了……”慕毓芫覺得胸口窒悶難言,淚水也在眼眶裡打轉,恨不得自己代爲身受,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小瀾他還這麼的小……”
“娘娘……”俞幼安小聲勸慰道:“娘娘,小瀾王爺的病情並不算重,平時只要多加小心一些,也就不會有什麼事的。”
“嗯,你們都先下去罷。”慕毓芫輕輕點頭,心已經累得沒有力氣。
大約是不大疼了,小皇子哭了一陣子便漸漸止住,指着案上的布偶嚷嚷道:“兒臣要玩那個小老虎……,母妃、母妃……”
“好,小瀾拿着玩兒。”慕毓芫將虎頭布偶取過來,小心護着小皇子的手臂,側首撥弄上面細長的鬍鬚,微笑着一起搖晃玩耍。“啊----,啊啊……”小皇子尚在懵懂稚子之齡,渾然不解母親的擔憂,喔着小嘴扮小老虎發聲玩,不停咯咯直笑,“咬人啦,老虎咬人啦……”
“娘娘,楊婕妤過來探望。”
“坐罷。”慕毓芫依舊摟着小皇子玩,看着漫步進來的楊婕妤,隨手指了座椅,語音平常道:“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小瀾摔了一跤。如今天氣也熱,你出門走動難免一身汗,先喝一點兒涼茶,等汗下去再回宮歇息罷。”
“是。”楊婕妤趕忙答應下,方陪笑道:“嬪妾也不敢打擾娘娘,只是聽說……,最近宮裡出了不少事情,所以纔過來說說話。”
慕毓芫見他支支吾吾,淡聲問道:“是麼,婕妤擔心什麼?”
“也沒什麼……”楊婕妤有些吞吞吐吐,小心打量着道:“聽說雲曦閣出了點兒岔子,也不是什麼好事,擔心娘娘知道少不了生氣呢。”
慕毓芫微微蹙眉,只道:“本宮不用操心,掖庭令的人自然會去處置。”
“呵,那就好。”楊婕妤喝了兩口涼茶,因沉默而略微不自在,遂起身笑道:“小瀾王爺沒事就好,嬪妾先告安回去了。”
慕毓芫看着他消失在殿外,側首問道:“他與林婕妤有什麼過節麼?”
“那倒沒聽說。”雙痕想了一會,“原先還跟林婕妤走得挺近,時常過去說話,後來林婕妤搬到雲曦閣,也是三天兩頭過去看望呢。”
“既然走得親近,怎麼還在背後挑撥火頭?”慕毓芫取了一個金光滾圓的香櫞,蹲在地上與小皇子滾着玩,過了一陣起身道:“想來他以爲我必定厭惡林婕妤,所以一見雲曦閣那邊出事,就趕忙過來,不過是想尋機會挑唆點什麼罷了。”
雙痕不屑道:“兩面做人,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
“從前的江貴人,不是就栽在他的手裡了麼。”慕毓芫漫漫望向殿外,在清風中舒展了下心胸,“楊婕妤在泛秀宮侍奉殷勤不假,可是寶妃那邊也沒冷過,不像是個肯安分的主兒,依舊讓知秋堂的人盯着一些。”
雙痕點了點頭,又道:“那林婕妤的事,娘娘可得早些拿個主意。”
“只能是盡力……”慕毓芫轉眸看過去,小皇子在錦毯上玩得正歡,還不時的擡頭笑兩下,“我與林婕妤從來沒有瓜葛,也談不上什麼交情,看在林太傅的份上,能幫就盡力幫一下。”他蹲身擋住滾遠的香櫞,輕聲嘆道:“只當是----,給小瀾積福納壽罷。”
雙痕寬慰道:“娘娘,往後多留心一些就是。”
“嗯。”慕毓芫心思飄忽,無意識的將香櫞滾來滾去逗玩,連皇帝什麼時候進殿也沒留意,擡頭微笑道:“皇上,臣妾失儀……”想要站起身來,卻因蹲得太久而一陣頭暈眼花,倉皇中抓住皇帝的衣襟,方纔勉強立定站穩。
“宓兒,你沒事罷?”明帝慌忙將他扶住,一臉擔憂。
“沒事……,小瀾已經沒事了。”慕毓芫輕聲喃喃,心底猛地涌起一陣酸澀,眼淚便失控的掉了下來,跌在皇帝溫暖的手背上。
“好了,沒事的……”明帝將他攬在懷裡拍了拍,低聲哄了幾句,又仔細察看了小皇子的手臂,方纔吩咐雙痕抱出去。拉着慕毓芫在榻上坐下,柔聲道:“朕剛纔聽吳連貴說,只要平時留意小心,不磕着碰着就沒事,你也別在胡思亂想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慕毓芫平復心內的情緒,嘆了口氣,“一個人,怎麼可能一輩子沒有磕磕絆絆?不光有諸多禁忌之物,還半分也碰不得,豈不是跟個琉璃瓶子似的?小瀾將來的日子,只怕再難有隨心自在了。”
“……”明帝張了張嘴,也是無言。
七月初六,林婕妤私傳信箋一事終於落定。先時皇貴妃爲林婕妤求情,皇帝原是不肯,後來看了林道輔的求情信,遂同意將此事交由皇貴妃處理。林婕妤以觸犯宮規的緣由被貶,恩旨廢爲庶人,遷於鎖春殿偏殿日日誡頌悔過。那個因與皇貴妃容色相似而得聖寵的女子,一襲素衫儒裙緩緩踏出雲曦閣的門檻,神情平淡從容,嘴角帶着一種終於解脫的釋然微笑。
雙痕奉命過來送行,上前送道:“婕妤,今後就安住在鎖春殿罷。”
“雙痕姐姐----”林月娉折身走過來,深深跪拜下去,“請轉告皇貴妃娘娘,他的大恩大德嬪妾銘記在心。雖然談不上什麼回報,今後枯燈青燭相伴之時,必定日日佛前香火祈福禱告,願皇貴妃娘娘福澤綿長。”
“起來罷。”雙痕彎腰攙扶起他,低聲問道:“婕妤,到底是誰----”
“不必再提了。”林月娉搖頭打斷,淡淡微笑道:“當時的確是自己太傻,竟然糊塗到不顧一切,也沒有深究那人的來歷,所以纔會鑄成今日大錯。可是事到如今,想來還應該感謝那人才是。”
雙痕嘆道:“看來,你是真的不後悔。”
林婕妤側首看向宮門之外,重重疊疊的硃紅色細長宮牆,劃出一層層不可逾越的界限,鎖住宮中所有女子的似水年華。眸間浮起一層稀薄的悵然,透着無可奈何,“唯一愧疚的就是----,此生都是對不起雙親……”
宮內消息傳的飛快,頃刻皆知。林道輔得知女兒無恙,趕忙正裝進宮謝恩,痛哭流涕道:“皇上隆恩,臣願意肝腦塗地回報……”
“你身爲皇子們的太傅,應該多用點心思在學問上,好好教導皇子們讀書,別忘記自己朝臣的本分!”明帝在龍椅上冷笑,不耐煩道:“行了,別在朕跟前哭哭啼啼的!該謝誰就謝誰去,還不趕緊跪安?”
“是,臣謝主隆恩。”林道輔聽得清楚明白,趕緊告退。
“皇上……”多祿捧着托盤上前,將粉彩喜鵲掐金蓋碗小心端出來,“皇貴妃娘娘讓人送來金桂杏仁酪,還溫溫兒的,一股子撲鼻的桂花香氣呢。”
揭開描金掐絲的碗蓋,內裡的杏仁酪雪白粉嫩,上面灑着些許桂花、花生、芝麻等碎末,讓人觀之便心生食慾。杏仁酪是滋陰止咳的佳品,明帝勺了一勺在嘴裡,果然甚是甜潤細膩、柔滑無物,片刻便就吃了個乾淨。多祿見皇帝臉色不錯,討好笑道:“奴才聽說,是皇貴妃娘娘親自做的呢。”
“嗯,都出去罷。”明帝品味着嘴裡的絲絲甜潤,想像着慕毓芫煮茶的樣子,以及他特有的溫柔微笑,心底生出無限的寂寥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