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這殿中歌舞正是熱鬧的時候,氣氛很好。
下面的人觥籌交錯,雖然皇帝的語調不低,但是被管絃之音混淆,下面離得遠的座位上,客人們只顧着彼此寒暄,並沒有注意。只是臨近這邊的二十幾桌人,卻都齊刷刷的止了聲音,不約而同的扭頭看過來。
皇帝的面上,帶着一點淺淡的笑容。
南康公主的神色卻在一瞬間就變得緊張不已。
“母親——”站在她身邊的淮南郡主更是始料未及,倉促的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同時下意識的回眸,看向了端木岐。
雖然是在晚上,但是這殿中燈火通明,還是光線充足,如同白晝。
那紫袍雍容的男子,手持杯盞,從容而來,眉目之間一點不怎麼莊重的笑意暈染,就如是在這金碧輝煌的大殿當中潑墨揮就的一幅畫。
他的容貌極妖又極美,華服在身,也往往會叫人不自覺的忽略,只將所有的目光都聚焦於他的面容之上。
皇帝的話,他聽到了,可是卻絲毫不受影響,依舊是踽踽而行,款步走了過來。
“皇上,淮南的年歲雖是到了,不過這些年她陪伴我成了習慣,我還想再留她兩年呢。”南康公主根本不等端木岐表態,就已經平和微笑着開口。
她是個端莊又溫和的人,平時對誰都和顏悅色,但是這一刻,心裡的火氣卻幾乎是壓抑不住的一拱一拱的往上冒。
當年皇帝對她的事情不理不睬,畢竟不是嫡親的姐弟,她並不苛求什麼,可以不予計較,但是明知道淮南是她相依爲命的唯一的女兒,皇帝居然會把主意打到淮南的身上來了。這一點,恰是南康公主不能忍的死穴。
只是爲了淮南郡主着想,她不能當場發作,但是可想而知,這一刻,她的面上笑的有多平順溫和,心裡相對激起的就有多大的怒火。
成武帝,這簡直就是欺人太甚。
皇帝的目光,只定格在端木岐的身上,等他表態。
而既然是他的意思,想要博得聖心,藉機推波助瀾的人就自是大有人在的。
南康公主開口打了圓場,坐在旁邊的瑾妃就笑道:“南康公主捨不得淮南郡主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是淮南的年紀畢竟也是到了,雖說公主您是一片愛護女兒的拳拳之心,可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這古話也是不假的。趁着如今的年紀正好,早點替淮南覓得一門佳婿才的正經道理呢。”
關於淮南郡主的婚事,這幾年南康公主的確是一直在斟酌的。
只不過,以她這樣尷尬的身份,又要處處顧慮皇帝的想法,挑的門第太高了,皇帝肯定要反感,但是如果只是選了人品不錯的寒門子弟,保不準皇帝還要在淮南的婚事上打別的主意,畢竟自古以來,皇室中人的婚事多半都是用來聯姻的。所以她要挑一門合適女兒,又不至於引起皇帝反感的婚事,並不容易,這樣一來二去的耽擱,也就造成了淮南郡主已經及笄了還沒有定親的現狀。
瑾妃開了口,元貴妃馬上就也附和道:“瞧着端木家主和淮南這丫頭彼此的年紀合適,看着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兒了。”
淮南郡主哪怕是起初根本沒對端木岐有過任何的非分之想,但她畢竟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年紀,端木岐的家世人品樣貌,樣樣拔尖兒,都是明着擺在那裡的。這樣被幾個女人三言兩語的打趣,淮南郡主就驀地紅了臉,使勁的垂下眼瞼,只拿眼角的餘光去看端木岐。
旁邊的宋楚兮,面上一直帶着那種有幾分明朗的笑容,彷彿就是沒聽到皇帝的話,一直事不關己的替宋太后佈菜。
宋太后也是面色如常,只是細看的話,眼底卻有幾分隱藏的冷光劃過。
就算她暫時沒有說話,皇帝也知道她勢必要阻止此事,於是就先發制人,陰沉了一聲道:“朕記得母后您的母家,似乎是還欠着端木家主的一樁婚事吧?您的那位侄女兒,是喚作琪兒的吧?頭兩年說她得了重病,最近好像已經沒聽到她的消息了。”
宋楚琪只是個世家女,她的生死,根本就不需要大張旗鼓的報給皇帝知道。
皇帝此言一出,本來一直就精神不振坐在下面喝悶酒的宋亞青突然就是一陣的振奮——
是了,是時候該宣佈宋楚琪的死訊,徹底了卻後患的時候了。
皇帝給擺出來的臺階,這個機會來之不易。
“啓稟陛下——”宋亞青立刻從座位上移步出來,衝上首的皇帝拜了一禮。
這邊宋楚兮的眸子一轉,也搶着站起來,笑道:“能得陛下記掛,是我姐姐的榮幸,臣女替我阿姐謝過陛下。陛下記得沒錯,家姊的閨名的確是喚作楚琪的,只是她這幾年一直臥病在牀,身子一直沒有大好。年前臣女進京之前去莊子上探望的時候,阿姐還說十分想念姑母呢。承蒙陛下記掛,希望姐姐她得皇帝陛下的關懷記掛,能早些痊癒了纔好。”
雖然是臨時編排出的一套謊話,但是她的口齒伶俐,語速又快,一開口就沒給宋亞青插嘴的機會,並且一頂一頂的高帽子直接就往皇帝的頭上摞。
皇帝被她堵的臉色微微一變。
雖然他很清楚宋楚琪已經莫名其妙的失蹤不見了,但是之前就只當這是個無足輕重的女子,也沒有刻意的點破,現在被宋楚兮擺了一道,反而堵了他的後路。
皇帝自己不能出爾反爾,編就掩飾着垂眸喝了口茶,然後對宋亞青道:“是嗎?那個丫頭是病的很嚴重嗎?”
“這——”宋亞青自然也想承認宋楚琪已經死了,這時候騎虎難下,只能是順着宋楚兮的話茬道:“楚琪那丫頭病了幾年了,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承蒙陛下天恩記掛,微臣感激不盡。只是那丫頭的身子骨兒也着實是不爭氣,不知道還能不能挺的過去。”
他說這樣的話,已經是明顯的不還好意了。
若在平時,宋楚兮肯定不會和他善罷甘休,不過當着皇帝的面爭吵的話,卻只會把此時渲染的越發不可收拾。
宋楚兮的目光微微一凜,冷冷的看着宋亞青。
皇帝既然拋了誘餌出來,就乾脆只摩挲着手中酒杯,不再言語,
宋亞青於是就轉向了端木岐,拱手一揖道:“端木家主,你和楚琪那丫頭是指腹爲婚,這幾年楚琪雖然身染惡疾,一直無法與你完婚,你端木家一直秉承承諾在等着她,此等恩義,我宋家感激不盡。只是大夫說了,楚琪的身子,復原的可能性不大了,我們實在是不好再厚着臉皮一直拖着你。你爲了她,耽誤了這麼多年,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今天既然陛下開了金口,那我這個做叔父的也就替楚琪那丫頭做主,替你們解除婚約,不再耽擱您的婚事前程了。”
他的態度誠懇,可謂深明大義。
“是啊,等了她整整四年,我也自認爲是仁至義盡了。”端木岐微微一笑,脣角翹起一個十分不合時宜的弧度,不曾想他居然是毫不謙遜的將這份溢美之詞給受了。
這個人的臉皮,還能再更厚一點嗎?
在場衆人,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樣,十個有九個都尷尬不已。
“既然是這樣——”既然他鬆了口,宋亞青反而如釋重負。
宋楚兮卻是突然冷笑了一聲,涼涼道:“叔父,雖然你是我和阿姐的長輩這沒有錯,我們的父母早逝,凡事有您做主也無可厚非,但是您似乎是忘了,今天姑母還在這裡呢。阿姐她和端木家主之間的婚事要不要退婚,似乎——”
她說着,就意有所指的轉頭看向了身邊的宋太后。
宋亞青循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就是心頭驟然一緊。
“太后娘娘——”所謂的開弓沒有回頭箭,宋亞青只能是繼續硬着頭皮開口,“不是我不心疼楚琪那個丫頭,只是她這樣病着,已經是耽誤了端木家主好幾年了,我們實在是問心有愧的。”
端木岐這個年紀,的確是不能拖了,是該娶妻生子,替家族延續香菸了。就算是宋太后,也不能自恃身份,用自己一個病懨懨的侄女兒就這麼耗着人家。
所以宋亞青說着話,其實就是在逼她。
“說起來,端木家的小子,在這件事上,的確是琪兒對你不起的。”宋太后終於開了口,“既然話都到了這個份上了,哀家也沒有再繼續耽誤你的道理,既然是你和老三都這麼說,那麼之前你和琪兒的婚事便就此作罷了,從今以後,男女嫁娶,各不相干!”
只要端木岐沒了之前定下的婚事在身,那麼皇帝再要賜婚的話,他也就沒了推諉的藉口了。
能當衆施壓,迫得宋太后開口取締了這門婚事,皇帝也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既然是這樣的話——”皇帝再度不甚在意的開口,但同時聽到的卻是兩道聲音,他不由的愣了一愣,那邊與他同時開口的,卻是端木岐。
因爲是要過來敬酒的,這時候端木岐就剛好是走到了皇帝的席位正前方。
他長身而立,手中端着個杯盞把玩,一面語氣散漫又輕快的說道:“端木家和宋家是世交,本來我和宋大小姐的婚事就是我祖父和宋家的老家主定下的,她身染惡疾,我本來倒也是不急的,可是三老爺,現在你宋家主動解除婚約,我卻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的。你是知道的,如果宋大小姐沒出現那次的意外,那麼早在四年前我們就該完婚了,現在你們宋家拖了我四年有餘,一招婚約解除,是要準備如何補償於我?”
宋亞青被他逼問的一愣。
“這個好辦!”皇帝就朗聲一笑,打圓場道:“他宋家虧了你一個媳婦,現在朕就做個順水人情,再指給你一個做抵償就是了。淮南——”
他說着,就要招呼淮南郡主上前。
淮南郡主一直都還有點雲裡霧裡的沒反應過來,只因爲現在皇帝討論的是她的婚事,便就俏臉通紅,一副嬌羞靦腆的模樣,拉着南康公主是衣袖,侷促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是不諳世事,可是對皇帝的心思,南康公主卻是一清二楚的,他這分明是拿自己的女兒當犧牲品要往外推的。
“陛下!”端木岐再度出言打斷了皇帝的話,語氣還是散漫揶揄的說道:“既然是宋家欠着我的媳婦兒,怎麼好讓您皇室的人來頂這個缺?要還——也是他宋家還給我一個纔對。”
合着他方纔那麼痛快的答應解除婚約,是等在這裡的!
皇帝的心裡一怒,這一次連面上表情都空指不住的冷了幾分下來。
端木岐看見了,卻也只當沒看見,仍是言笑晏晏的側目衝宋亞青一挑眉道:“當初宋大小姐突然病重,三老爺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不是說拍胸脯保證,這樁婚事,您一定會給我一個滿意的交代嗎?甚至爲表誠意,還將楚兒送去了蘅蕪苑,跟我保證,一定會將宋大小姐送過來,換她回去嗎?當初您的這份誠心,我可是感激的很呢。”
就算是宋楚琪突然得了什麼重病,但是當初宋家將宋楚兮送到了端木家的事情也是讓人在背後沒少揣度議論的。就算他們對外的解釋,只是宋家爲了表示對這樁聯姻的誠意,送宋楚兮過去,就只是爲了表示決心,可是這種做法也有點過激了。
更何況——
現在端木岐和宋楚兮之間更有各種流言蜚語散出來。
關於當年他和端木岐達成協議的始末,宋亞青根本就辦法公諸於世,尷尬之餘,額頭上就開始冒汗,“端木家主,實在不是我們宋家出爾反爾,而是楚琪的病這麼一直拖着,實在是不能再繼續耽擱您了——至於楚兮,當時我也是沒想到楚琪的病會這麼嚴重,您便就當時沒有這回事吧,這幾年,這丫頭沒少給你添麻煩,回頭我宋家一定備了厚禮登門道歉。”
“生老病死,全憑天意,誰曾想宋家大丫頭就會一病不起呢。”瑾妃嘆息一聲,繼續從旁幫腔,“既然都過去了,大家還是好聚好散的好,端木家主你也不要介懷了。”
“是啊,反正已經都是時過境遷了,不如就直接揭過了。”端木岐點點頭,瑾妃的心裡一喜,纔要繼續乘勝追擊,卻聽他話鋒一轉,又含笑衝皇帝拜了一拜道:“難得皇帝陛下今天的興致好,願意替微臣保媒,那微臣就恭敬不如從命,這便厚着臉皮請旨,請陛下金口玉言,給微臣和宋家是四丫頭賜個婚吧。”
他的語氣,稱不上怎樣的莊重,看上去,更多的是調侃的意味。
皇帝秘密已經明確表示了要將淮南郡主許給他,他這是要當衆拒婚?
旁邊認了許久的辰王妃終於再也按耐不住,諷刺的冷笑道:“端木家主這是什麼意思?皇上要將淮南郡主賜給你做妻子你不要?現在卻要當衆求娶宋家的丫頭?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我皇家的姑娘還比不得她宋家的丫頭嗎?”
淮南郡主雖然一直都沒什麼發言權,但是因爲皇帝將她推出來了,所以這一晚上,至少有半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聽了這話,淮南郡主羞窘的無地自容。
“唐氏,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南康公主卻不能任由事情繼續發展下去了,就冷冷的斥責了辰王妃一句,然後就對皇帝說道:“皇上,淮南的婚事還是再緩一緩吧,剛纔我就說了,我捨不得她這就嫁了,而且更不能讓她遠嫁,從小到大,我這個組哦皇姐的都沒求你過你什麼事,這一次,便就當是你體諒我這個爲人母親的用心,就將此事揭過吧。”
如果是端木岐單方面拒婚,這必將極大程度的損害到淮南郡主的名聲,但是她也態度強硬的站出來反對,就又另當別論了。
皇帝心裡大爲不快。
就聽端木岐已經轉移了話題,對宋亞青道:“三老爺,你不是楚兒的長輩嗎?現在就還請你當衆做主點個頭,咱們把這事情給定了?”
宋亞青哪裡肯答應,冷冷的駁斥道:“端木家主,楚琪的事情上,的確是我送家人對你不起,可是一碼歸一碼,你又當我宋家的女兒是什麼人了?是由得你隨便說娶哪個就娶那個的嗎?”
“先開口說退婚的,好像是你宋家的人吧。”端木岐脫口駁斥。
“你——”宋亞青被他噎了一下,咬着牙,腮幫子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最後還是態度強硬的往旁邊一甩袖道:“這件事,絕對不行,楚兮的年紀還小,她的婚事,還要等回南塘以後再從長計議,絕不是你說怎樣就能怎樣的。”
“是嗎?”端木岐笑笑,“回了南塘以後,你又準備如何的從長計議?”
“我宋家的事,不需要你來時時過問!”宋亞青怒道。
“可是楚兒的事,除了我,現在好像也沒有其他人更有資格過問的了吧!”端木岐卻是泰然處之,不慍不火。
“端木岐!我說過了,我宋家和你端木家的婚事就此作罷,現在當着陛下面前,你還這樣不依不饒的逼迫,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宋亞青道,連面色只見都帶了濃厚的敵意了。
“你說沒有別的意思,那麼楚兒跟隨我端木家的車隊進京之後,你爲什麼不接了她過去?而是大半個月裡,就將他留在我那裡?”端木岐的語氣突然就冷了下來,更是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勢透出來。
宋亞青被他堵的啞口無言。
不是他要將宋楚兮丟下不管的,而是她和那死丫頭有殺女之仇,他根本就從一開始也沒打算和送出徐徐共處一個屋檐下。
端木岐見他不語,就又繼續說道:“就是因爲三老爺你將她丟在我那裡不聞不問,你難道沒聽見,這些天裡這天京之內廣爲流傳的流言蜚語嗎?這個時候,你卻要她和劃清了界線,我倒是不明白了,這難道就是你爲人長輩的用心?”
“你——”在宋楚兮的事情上,宋亞青的確是理虧又不佔優勢的。
皇帝見他被端木岐逼的完全沒有還擊的餘地,當即就是怒然拍案,“夠了!”
這一聲,已經帶了幾分怒不可遏的強硬氣勢。
端木岐看在眼裡,也不過一笑置之,他當衆一撩袍角跪下去,正色看着案後的皇帝道:“陛下,方纔微臣所言,全數不過都是戲言,請您不必計較。不過這幾年楚兒住在我端木家的別苑裡,在南塘也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了。就算我們之間一切清白,可縱使微臣我什麼都覺得無所謂,她那一介女子,日後您又要叫她如何自處?當年宋家的人可能是沒想的這麼長遠,只爲了表明兩家交好的決心就將她送去了我的別院裡,可是時至今日,也別無選擇了。不管是陛下的美意還是諸位娘娘的垂愛,只怕微臣都是無福消受的,我——”
他說着,便就美目流轉,擡眸朝宋太后身邊的宋楚兮望過去一眼,然後紅脣微啓,一字一頓的說道:“要對她負責!”
名聲那回事,宋楚兮其實看的不重,今天就算他息事寧人,應了皇帝的指婚,宋楚兮那丫頭也不至於和他翻臉,最多就是擺明了利益態度,和他劃定界限,只做盟友罷了。
可是這個丫頭能夠豁達至此,他卻不願意再成全她凡事置之事外的淡泊了。
雖然不過做在人前的一場戲,宋楚兮也多少有點始料未及。
端木岐的視線移過來,她的眉心隱約一跳,忽而便就有了幾分不自在的抿了抿脣角,本來是要回避端木岐的視線,可是略一垂眸,卻剛巧捕獲到宋太后溢出心房的一點微弱的嘆息。
宋楚兮怔了怔。
這邊端木岐既然已經是明確的表態了,皇帝和宋亞青反而沒戲可以唱了,兩個人都面色鐵青的各自沉默。
劉皇后眼見着皇帝的面色不善,嘴脣動了動,剛想要幫忙周旋,卻見下面一桌那裡,殷紹藉着舉杯飲茶做掩護,隱晦的衝她搖了搖頭。
劉皇后的心頭一緊,馬上就止了心思。
旁邊的元貴妃卻不自覺,面有難色的思忖着開口道:“端木家主此舉,的確是周到仗義,可是宋四小姐的身子看着也柔軟單薄,而且她的年紀也小了些,要她擔了一家主母的責任,恐怕她會難以勝任。不如——”
宋楚兮的身體狀況不好,好像走幾步路都有可能背過氣去,元貴妃這是當着宋太后的面纔沒說的那麼直白——
就宋楚兮那個樣子的身體,誰知道生養上面會不會有問題。
“貴妃姐姐的話很有道理啊!”她又遞了個臺階下來,瑾妃哪裡能看着她一個人得意,連忙也要推波助瀾,這邊南康公主卻是忍無可忍的一把拉了淮南郡主的手腕。
她上前一步,給皇帝福了一禮,然後就不由分說道:“皇上,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先讓淮南陪我去偏殿緩一緩,失禮之處,還請皇上海涵。”
說完,也不等皇帝答應,就拽了淮南郡主的手,一陣風一樣的卷出了殿外。
這分明是皇帝和南塘兩大世家之間的對決,憑什麼讓她的女兒一再的受到侮辱和利用?
皇帝甚至都來不及阻止,就眼看着她們母女兩個奪路而走,消失在殿外闌珊的燈火裡。
宋太后一直不開口說話。
皇帝壓着滿心的怒氣,忽而便就朗朗笑道:“母后,端木家主要求娶宋家的這個丫頭,朕這個外人不好隨便做決定,您覺得呢?”
宋太后一直都知道這宮裡明哲保身的生存之道,所以這麼多年裡,她做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是從皇帝的需求方面考慮的。
皇帝這一次把這個燙手山芋扔過來,明顯就是爲着泄憤的。
宋太后的目光冷淡,“哀家已經不是宋家的人了,這件事,就不摻合了,老三,你是一家之主,現在端木家的這個七小子要求娶我宋家的丫頭,成與不成,你給個交代吧!”
宋亞青聞言,猛地就出了一身的汗。
他要是答應了,那不就是明擺着給自己穿小鞋麼?最主要的是,皇帝也不想促成這件事。
而之前端木岐都把話說的那麼明白了,如果他還要反對,就更是成了苛待宋楚兮,不顧侄女的死活和前程了。
他是左右不是人,額上冷汗直冒,支支吾吾的半天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端木岐是跪着的,多貴一刻他都覺得虧得慌,就又出言催促道:“三老爺,今天是朝廷的除夕國宴,雖說咱們兩家議親是喜事,可是這麼長久的耽擱皇帝陛下和諸位大人們的時間也不地道,要您點個頭,真就這麼難嗎?”
“楚兮她還小——”最後,宋亞青憋了半天,也只擠出了這一句話。
“她是還小,但這不妨礙咱們先把婚事定下來吧?了不起後面在婚期上頭適當的延後也就是了。”端木岐說道,就是半分也不肯妥協退讓的。
他這是一定要在今天定下了這件事來的。
皇帝那裡又不能忤逆,宋亞青覺得自己被兩邊擠兌的,幾乎就要背過氣去了。
這時候,姍姍來遲的熊孩子殷述剛好帶着另一個和他一拍即合的熊孩子殷黎從側門悄悄溜進來。
他們兩個是躲在一間廢棄的宮殿裡準備一些東西,太過專注了,反而忘記了時間,是直到宴會開始,殷湛沒看到殷黎過來,讓人去找了,兩人才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本來想着這個時候殿中氣氛一定正熱鬧,從側門溜進來,誰也察覺不到,不曾想進殿之後才發現這裡的氣氛古怪,雖然歌舞未停,但是所有人都噤聲不語的注視着主位那邊的動靜。
殷述纔剛進了殿裡,就聽到端木岐逼迫宋亞青就範的那些話。
他的一顆心瞬間就提到了嗓子眼,猛地一個機靈,就擡頭去人羣裡尋找宋楚兮。
彼時宋楚兮正垂眸站在宋太后的身邊,並沒有表態,可是端木岐當衆求娶,她再這麼沉默下去,保不準就要被趕鴨子上架的。而且她跟端木岐兩個之間交往過密,本來就有幾年的感情了,萬一——
殷述的心裡突然就升起一種濃厚的危機感。
“父皇!”於是他便匆匆的撇了殷黎,一撩袍角,直接也衝到了皇帝的御案之前,直挺挺的往那裡一跪,“父皇,您不能答應端木家主的請求。如果您要做主給宋家這個丫頭賜婚的話,就把她賜給兒臣做王妃吧,之前兒臣就求過了您了,當時您說兒臣和她的年紀小,不着急,現在既然是要賜婚的,萬也沒有捨棄兒臣,而成全他人的道理。”
殷述這熊孩子會突然跳出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本來最爲躊躇滿志的端木岐最爲惱火,他側目看了殷述一眼。
卻見那熊孩子一臉的而嚴肅表情,臉上卻青澀稚嫩的臉色紅成一片,正目光堅定的看着案後的皇帝,“父皇,兒臣屬意這個丫頭,之前我就同您說過了的。”
“康王殿下這是去哪裡玩兒了,這才姍姍來遲啊?”端木岐突然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
殷述的確是玩的瘋了,有點過頭,之前也不知道他帶着殷黎去做什麼了,袍子上面可見一些泥土的痕跡,就連袖口上也不知道是被什麼給劃破了一道口子。
本來那口子不大,也沒人在意,可是被端木岐惡意一挑,殷述的臉上立刻就窘迫的近乎滴下血來。
端木岐這是諷刺他貪玩呢,說白了,還是想要用年紀小做藉口來貶低他,然後來搶這門婚事的。
殷述怎麼都還有點孩子習性,聞言就趕緊拉下衣袖,將那破洞掩住,然後就再次一梗脖子,對皇帝道:“父皇,兒臣平時是有些胡鬧,還不是因爲沒人管束的關係麼?您要是真相督促兒臣出息了,不如就早早的讓我娶親,有了王妃之後,兒臣纔算是長大了,以後一定會好好表現,多向哥哥們學習,不再胡鬧了!”
這熊孩子,居然打起了親情牌?他自己不學無術,這也能拿來做爲求娶加分的籌碼嗎?
端木岐被他半路截胡,本來應付宋亞青乃至於皇帝,他都成竹在胸,勝券在握,怎麼也沒想到會被這半路殺出來的熊孩子給絆了腳。
皇帝那裡的僵局卻找到了突破口,就看着殷述道:“端木家是咱們朝廷的臣屬,爲我北狄的社稷盡心盡力,鞠躬甚爲,他的面子,朕也不能因爲你是朕的兒子就駁回去,這樣有失公允,你還是求你皇祖母吧。宋家的丫頭是她的侄女兒,總要她這個長輩的點頭纔算的。”
“皇祖母!”在這件事上,殷述這熊孩子相當的執着,何況現在,端木岐當衆求娶,已經嚴重的威脅到他了,他便是毫不猶豫的轉向了宋太后去磕了個頭,“那天在重華宮,您和孫兒說的話,我都有仔細的想過,以前是孫兒做的不夠好,您不放心將這個丫頭嫁給我也是對的,可是我可以改。皇祖母,求您了,至少您要給孫兒個機會的。”
說話間,他就忍不住的朝站在旁邊的宋楚兮看去,兩排長長的睫毛撲閃,眼底那一個急切的眼波流轉,居然很有幾分楚楚動人的感覺。
宋楚兮看着跪在當前的兩個人,眉心就使勁的擰成了疙瘩。
端木岐會突發奇想,她雖然有些意外,但多少是有心理準備的,可是殷述——
她一直以爲只熊孩子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的,卻怎麼也不曾想,他居然又當衆站出來了。
宋太后的面沉如水,並不表態。
殷述急了,就又轉向了皇帝道:“父皇,凡事都有個新來後到,求娶的事,兒臣早幾日就跟你提過了,再怎麼說,您也不能因爲端木家主是外臣就委屈了兒臣,轉而去成全他的。”
端木岐被這熊孩子折磨的牙疼,當即就是面不改色的冷哼一聲,“殿下要跟我說先來後到嗎?難道你不知道,楚兒是跟着我一起從南塘進京的。”
“你——”殷述被他堵的一時啞然,但是這個時候他全神戒備,緊張不已,心一橫,就衝皇帝大聲道:“我就是喜歡宋家的丫頭,非她不娶,父皇你如果將她嫁給了別人,我——我明天出宮就去皇覺寺剃度出家去。”
他這話,雖然不乏危言聳聽的成分在裡頭,但是不得不說,他的態度越是強硬,就越是如了皇帝的心願。
皇帝佯裝惱怒的冷了臉,斥責道:“這是什麼場合,你就大呼小叫,口無遮攔的?”
“兒臣是您的親兒子,請父皇體恤!”殷述道,還是不肯妥協的。
這邊的席位上,殷黎一步三回頭的看着這邊的熱鬧,一邊慢吞吞的挪到了殷湛的身邊去,扯了扯他的袖子,“父王,出家是什麼意思?七哥是要從王府搬出去嗎?”
方纔殿中的風波一起,殷湛手裡的那半杯酒舉起來就再沒方向,只就面容沉靜,目光深邃的看着上首那邊的狀況,只不過他的目光沒有移給其他的任何人,哪怕端木岐和皇帝還有宋亞青之間過招在激烈,他也只定定的望着燈火輝煌之下那個看似薄弱的少女。
從一開始的盛氣凌人據理力爭,到後面的冷靜沉默,他看的出來的她的沉着和決斷,也能從她偶爾一皺眉或是一垂眸的舉止當中領會到她心間細微的震動和猶豫。
這一幕,和許許多年前一樣,哪怕是一件足以決定她一生命運的大事,她也應對自如,從容自在的處變不驚。
她不像任何人求助,就像是一個完全無關的局外人一樣,冷靜而平和的應對一切。
殷湛已經失神了許久,也許是因爲他的目光沉澱的太深了,從始至終,哪怕是宋楚兮這個當事人都沒有在意,沒有發現他那一動不動,其實並不是在關注皇帝這邊的動靜,而只是在看着他的。
殷黎走過去,殷湛也沒察覺,再被她這一拽,更沒防備過來,杯子裡的酒水潑出來,灑了他滿手。
“王爺!”衛恆一驚,連忙遞了帕子過去。
殷黎卻泥鰍一樣,直接從他的臂彎之下,鑽進了他懷裡,一尊大佛一樣安安穩穩的一坐,然後搶過那帕子,拉着他的手指給他擦那酒水。
殷湛一直遺落了很遠的思緒這才慢慢回籠,他垂眸看向了懷裡米分嫩嫩的小糰子。
殷黎的動作有些笨拙,但是很細緻,將他手指上沾染的酒水,一根一根指頭的擦拭乾淨,然後仍是不解的眨巴着眼睛問他,“七哥說要娶楚楚姐姐做他的王妃嗎?那以後,暖暖是不是就叫她七嫂了?”
七嫂?
這個陌生又滑稽的稱呼,激的殷湛心頭劇烈一震,突然之間就有些恐慌又狼狽的無所遁形。
七年前,他曾以爲他還有機會扭轉乾坤,可是一個轉身,就錯過了漫長的一生,這一瞬間,就彷彿是時光倒轉,又回到了當年的那一幕。
他猛然意識到,他不能再由着她一意孤行,再不能看着她去走之前的那一條老路了。
皇帝面前,端木岐和殷述兩人惡語相向,爭辯的面紅耳赤,本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邊,可是殷湛的存在卻太特殊了,幾乎是在她抱了殷黎倉促起身的那一刻,就已經有人詫異的扭頭朝他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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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腦下,王爺直接大步走過去,把娃兒往兮女王懷裡一塞:你閨女,抱着!
嗷嗚,秒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