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岐的書房裡。
他坐在窗下的軟榻上喝茶,長城則是神色有些焦慮和凝重的站在他的旁邊。
太陽升起來之後,金色的陽光鋪灑下來,落在他繡了金線的深紫色衣袍上,偶爾有星星點點的光芒泛起。
端木岐的目光落在自己袖子的緄邊上,卻不知道爲什麼,竟然看的出神。
長城幾次張了張嘴,都是欲言又止,又過了一會兒,外面就有下人過來敲門與他說了幾句話。
“少主——”長城重新折回來的時候終於忍不住的開口,“康王的人馬已經出城北上了,我們——”
宋楚兮對殷述的用心昭然若揭,這個時候,趁着殷述回京的路上,這是最好的機會。
按理說端木岐是不該有任何的遲疑和猶豫的,但是這會兒他卻遲遲不肯鬆口。
長城已經等的萬分心焦,這時候終於按耐不住。
可是一轉眼,纔剛走出去的侍衛就又轉身折了回來,稟報道:“少主,宋四小姐來了。”
端木岐坐着沒動,卻是長城大爲意外的回頭看過去,“你說四小姐過來了?來了咱們府上?”
“是的!”那侍衛回道:“門房的婆子剛剛來報,少主您要見嗎?是要請她去前廳?”
之前宋楚兮在他們端木家住的日子雖然不算長,但是來去自如,哪有這麼生分的?
端木岐的脣角彎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稍稍一擡下巴,“讓她直接過來這裡吧。”
“是!”侍衛應聲退下。
長城的心裡卻是不由的一陣緊張,看着端木岐道:“少主,四小姐這個時候過來,難道會是爲了——”
宋楚兮和端木岐之間的關係如今已經不比當年了,別說是招呼都不打一聲的貿然登門,以她的那個脾氣,這時候她會主動登門這本身就很奇怪。
端木岐微微嘆了口氣,反問道:“要不然你以爲呢?”
長城一時語塞,不多時外面門房的婆子就引着宋楚兮從外面進來。
上回重傷之中,她的身子就更弱了,雖然是這個季節出門,卻也還是穿了一件特意加厚的披風。
端木岐從窗戶看見她進來,還是懶洋洋的靠在軟榻上沒動。
“四小姐——”長城走過去開門紅迎她。
宋楚兮身邊的隨從她進門之前就直接讓他們等在了院子外面,此時她便就有些刻意的深深的看了長城一眼,“我來的不是時候?耽誤你們主僕兩個說正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的緣故,長城聽了這話卻是莫名的就帶了幾分心虛。
“四小姐說的哪裡話。”他說,然後垂了眼瞼,悄無聲息的轉身退了下去。
端木岐靠在那軟榻上悠然喝茶,目光卻是落在這邊,她的身上,神情慵懶道:“有誰招惹你了嗎?怎麼進門就這麼大的火氣?”
“是麼?”宋楚兮也不和他打馬虎眼,一面走過來,一面隨口說道:“我還以爲長城他今天不歡迎我呢。”
“呵——”端木岐含糊着笑了一聲,然後也是沒動,直接一擡下巴,示意他擺在桌上的一套茶具。
宋楚兮垂眸坐在那裡,卻是沒動,過了一會兒她才擡頭看向了端木岐,“這個月底之前,我就要離開大鄆城,反悔塞上軍中了。”
宋楚兮的傷勢恢復的情況司徒寧遠都第一時間就告訴他知道了,所以端木岐對她的身體狀況心裡有數,也就差不多能夠估算到她大致的行程安排。
不過就他們來現在這樣的關係,宋楚兮要出門,實在是用不着親自過來,還特體和他打招呼的。
“所以呢?”端木岐也不藏着掖着,直言不諱的開口。
“殷述那裡,你不要動他。”宋楚兮道,完全沒有拐彎,卻是比他還要更直接了幾分。
端木岐也不見動怒,仍是帶着那一副笑容,態度散漫的看着她,“理由呢?你是欠下了他的人情,又不是我,憑什麼要我對他來網開一面?”
“因爲對你根本就沒有影響。”宋楚兮道,正色看着他,“阿岐,事到如今,你應該是可以給我透個底了吧?我不問你的籌謀和計劃,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是隻要保住南塘,不讓它徹底落入北狄殷氏的統治之下,還是志在傾覆北狄,甚至是整個天下?”
“你說呢?”端木岐卻是不答反問。
兩個人,四目相對。
宋楚兮的神色凝重,他卻態度隨意又慵懶,似乎時時處處都透着漫不經心。
“那我明白了。”最後,宋楚兮說道,緩慢的吐出一口氣,“的確是我欠了殷述一個人情,所以這一次,我必須保他。不過既然你要面對的敵人是整個北狄的殷氏,那麼將來站在你面前的到底是殷紹,殷樑還是殷述?這其中是完全沒有區別的。既然和你的最終目的不相沖突,我想我的這個要求也不算爲難你吧?”
“的確是不算什麼事。”端木岐笑了笑,他垂眸抿了口茶,被茶湯浸潤過的脣瓣,眼色就更顯得妖異動人。
然後,他重又擡頭對上宋楚兮的視線,“有可能成爲敵人的人,本來就應該先下手爲強,能先解決掉一個就是一個的。現在你要保他,我就一定要配合嗎?”
“因爲在那之前,我會一直的選擇配合你。”宋楚兮說道,語氣肯定。
端木岐文而言一愣,脣角的笑容突然便像是凝固了幾分。
“我是欠了殷述一份天大的人情,並且也需要幫他做一些事情來償還的,但是我和他之間沒有達成任何於你不利的約定。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但至少在現在,在此刻,和你,和南塘,和這座大鄆城站在一起,我的選擇從來都沒有動搖過。”
端木岐要攻克北狄殷氏,是爲了他自己的雄心抱負,而她——
爲了她和殷紹父子之間的私怨,她也幾乎是別無選擇的,一定要保持和他同樣的立場。
即使明知道他有事瞞着她,也就算明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再不能回到之前那樣的親密無間了,可是她現在要選的立場,也依舊是和他站在一起的。
“楚兒——”端木岐終於開了口,最先出口的卻是一聲冗長的嘆息,“你跟我說這些話,期待我要做出怎樣的反應?是如釋重負?還是欣慰欣喜?你算是施恩嗎?可是你難道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一再的讓步,現在的宋家也根本就落不到你手裡?拿着從我這裡搶走的,現在你又要將他作爲你的籌碼,重新來和我講條件嗎?”
這個丫頭,還是吃定了他是不是?
曾經,他有些捨不得斬斷她的翅膀,將她完全的囚困起來,那時候的遲疑和猶豫不決,今時今日就好像突然遭到了報應一樣——
這個丫頭,是時時刻刻都要提醒他,他當初做下的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有什麼資格和你講條件?又爲什麼要和你講條件?”宋楚兮反問,面上表情卻一直的嚴肅認真。
她看着端木岐的眼睛,半點也不迴避,“阿岐,我說過的話,並不都是敷衍你的。”
她說過的話,有很多,而最叫他印象深刻的卻也就只是那兩句而已。
一是嶽青陽死的那個晚上,她在城門樓頭和他割袍斷義,轉身的時候卻說:“我的命,是你的!”
然後再一句,是前段時間她重傷在殷紹掌下,性命垂危之際卻還是含笑告訴他,“你我之間,如果一定要死一個,那麼還是我死比較好。”
前一句,他信了。
而這後一句——
雖然明知道只是句假話,卻還是讓他在明知道是假話的前提下還願意自欺欺人的聽下去。
“又是爲了殷述嗎?你就那麼怕我會對他不利?”端木岐道,手裡把玩着一支素白的茶杯,脣角揚起一個妖異的弧度,“方纔你也說過了,他早死玩死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準我也就暫時的緩一緩了,可是你還特意的跑來拿話誆我?你就那麼信不過我?”
“我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太瞭解你了。”宋楚兮道,面不改色的看着他,“寧可錯殺三千,也不能放過一個,不是嗎?”
端木岐的脣角彎了彎,並不否認,卻只意味深長的看着她道:“可是也有例外,不是嗎?”
他說的這個例外,就是她。
宋楚兮卻不理會他的調侃,只正色道:“我是來和你說正事的,就當是賣我個面子,殷述那裡你暫時不要動他,好歹別叫人覺得是我過河拆橋。”
“你這算是在求我嗎?”端木岐卻是故意不肯鬆口。
宋楚兮是沒心思和他調侃的,剛剛談了手要去倒水,想着就又縮了手,手指微微蜷縮,擱在了桌面上。
她擡頭看向了他,眉目清澈,表情卻不見絲毫的鬆動,“能給我保證嗎?”
那女子的眉目一如往昔靈動,只是那般靜如止水的眼波卻讓他看在眼裡覺得極不適應。
這一刻,他會禁不住的想——
如果當初沒有走出那一步,她的所有的目光是不是還依舊只屬於他?
哪怕——
只是逢場作戲也好!
“楚兒,我錯過的,是不是已經註定再也無法挽回了?”端木岐突然問道。
他的手掌,覆在她一隻手的手背上,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卻沒有握住。
宋楚兮垂眸看着兩人交疊放在一起的手,面上表情卻依舊嚴肅,只是一直的一語不發。
“楚兒,你說話啊。”端木岐見她如此,不禁便有些急躁了起來。
“說什麼?”宋楚兮緩緩擡頭對上他的視線,她面上不起波瀾,眼底的神色也是幽若古井,平靜的不帶一絲漣漪,“當初我等了你那麼久,就是想聽你親口對我坦白的,整整大半年時間,阿岐,該給的耐心和寬容我都已經給你了,你別告訴我,那麼長的時間裡你是隻是因爲一直都沒有拿定主意。你不是那樣優柔寡斷的人,你根本早就做好了選擇了,現在又來跟我說這樣的話?阿岐,你覺得這就只是一場兒戲嗎?”
那件事,其實從一開始他們彼此就都心照不宣的,他沒提,她也一直的不肯點破。
本來因爲可以自欺欺人的掩飾太平,沒想到有朝一日,終究還是要拿到明面上來當面對質的。
這一次,換了端木岐沉默。
宋楚兮的神情冷靜的注視着他的面孔,不過苦笑而已,“那個找上門來冒充我阿姐的女人,其實是你安排的吧?就算她進了宋家以後,從頭到尾都是聽了殷紹的吩咐在做事的,也雖然這普天之下,只有殷紹弄來了這樣的一個女人來我們宋家做內應纔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他想要天衣無縫的佈署執行這樣一個計劃,又談何容易?我阿姐離家的真相,從一開始就是嚴格對外封鎖消息的,隨後朝廷方面後來就暗中追查出來了,哪怕是從那個時間就開始準備——他殷紹如果不是真得得了上天的眷顧,運氣逆天的話,他怎麼都不可能那麼容易就找到一個在樣貌上和我阿姐足足像了八成的女人吧?而且在那之後,他又有多少的時間和精力,能夠將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女人徹底改造,變成宋家嫡長女該有的模樣?甚至是連我叔父和族中的長老們都能瞞過去?這不是太牽強了嗎?”
宋楚兮這也不能算是在質問什麼,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端木岐只是抿脣不語。
這個丫頭的心思玲瓏剔透,當時真的走了這步棋的時候,他的心裡其實就覺得有些冒險,最後只是存着僥倖,兵行險招罷了。
可最後事與願違——
不是他隱藏的手段不夠高超,而是——
因爲這個丫頭打從心底裡我就從沒有真的信過他,所以從一開始她就直接聯想到他的身上來了。
被他一眼洞穿,可是——
他卻已經無法停止了。
所以那一晚,在她被假冒的宋楚琪軟禁之後他去看她,她明示暗示的給了那麼多的試探,她管那叫機會,而他——
放棄了,並沒有接受。
“殷紹要謀的,是宋家,你也是。可是與他不同的是,你還有另外一個更直接的目的——”宋楚兮繼續說道,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是你的意思,讓那女人將我軟禁起來的,你不放心將宋家交到我的手上,卻又不想跟殷紹一樣,直接就殺了我。在那個時候啓用了那個女人,其實也是你從暗中策動了殷紹,通過什麼渠道對他隱晦的提示過的吧?因爲我在京城那段時間鋒芒太盛,並且又結交了一些你不希望我與之深交的人,你怕再縱容我繼續做大,終有一天會壞了你的事,所以你就大費周章,動用了那個女人。明面上看她是替殷紹來謀得與宋家的合作的,實際上,用她的身份來名正言順的壓制住我,困住我,這纔是她出現在宋家的唯一目的吧?”
殷紹沒有那麼好的耐性,就算京城裡有宋太后在,他會有顧忌,但是宋楚兮死在宋家而非是京城之內,他們北狄殷氏就不必擔這干係,如果宋太后要無憑無據的強扣帽子,他完全可以反咬一口,直接把宋太后也拖下水。
那麼興師動衆的弄來那麼一個女人,卻就只是爲了限制住她宋楚兮。
這理由給出來怎麼都叫人覺得牽強,但實實在在的真相就是這樣的。
宋楚兮的手上沒有任何的真憑實據,雖然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測,可是在她和他之間,這就已經足夠了。
只要她說一句不肯,那麼就算他再怎麼樣的辯解來力證自己的清白也是不管用的。
端木岐的手掌,一直都壓着她的指尖。
他看着她的眼睛,脣角彎起一個溫軟的弧度,語氣很輕很柔和的說道:“還不是因爲你不聽話,我勸過你好多次了,你卻非要去和北狄殷氏的人糾纏不清,楚兒,是你太固執太任性了。你知道,我從來就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不能讓我的存在壞了你的事。”宋楚兮打斷他的話,接下後面的話茬,“你只是想要困住我,讓我聽話而已,阿岐,你的打算我都明白,你的立場我也能理解,所以這一直以來,我是真的沒有記恨過你什麼。”
他沒有真的害過她,她就沒有與他反目成仇的理由。
可是她不能服從他的操縱,這就又註定了她必須要奮起反抗,並且和他之間劃清界限。
他有他的苦衷,而她——
也有她自己的原則,在這件事上,無從妥協。
宋楚兮將自己的手指從他掌下抽出來,指尖已經染上了他身體的溫度,可是被窗口灌進來的風一吹,也就涼了。
宋楚兮的脣角,忽而自嘲的彎起一抹笑,再次看向了他道:“事已至此,你我之間,就還是保持眼下這樣的關係纔會彼此自在些,不是嗎?那件事,從你的立場裡看,你並沒有做錯,可是換成我的立場——我接受不了。”
她說着,就要起身。
端木岐眼底光線突然莫名一閃,問道:“是因爲嶽青陽嗎?因爲他的死,爲了對得起他,所以你才必須要和我保持距離?”
嶽青陽?
算起來,在那一局裡,他本就是最無辜的人。
“難道你想要追本逐末的把你那個計劃的始末和我坦誠的說一遍嗎?”宋楚兮苦笑了一聲,卻是不答反問。
“什麼?”端木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宋楚兮卻又兀自搖頭,“算了!既然都過去了,那就適可而止吧,我什麼也不想追究,也什麼都不想再問了。”
當初冒充宋楚琪的那個女人,宋楚兮有試探過,除了殷紹之外,她明明是還有一個主子的,只是以端木岐的心機和辦事老練的手段,想來就算是他先訓練了那個女人出來,也不會叫她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的。
那女人也是夠蠢的,當時居然還妄圖拿這個做籌碼來從宋楚兮這裡謀求生路。
殊不知,她知道的,甚至是她不知道的,宋楚兮都早已經瞭若指掌。
宋楚兮說着,就站起身來往外走。
端木岐知道她的決心不容動搖,目光一冷,忽而狠狠得閉了下眼,涼涼道:“楚兒,事到如今,你還要裝無辜,把我們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的責任全部都推在我的身上嗎?當初明明從一開始你就什麼都知道了,你一直忍着沒有點破,難道真的是爲了給我時間和機會?”
端木岐也站起來,款步走到她的身後,再盯着她的背影的時候,那神情之間卻帶了幾分深惡痛絕的恨意,“你只是在逼我,再等着一個東窗事發的時機,你不主動點破,只是爲了這有朝一日,將所有的過錯都歸咎於我。楚兒,你跟我,我們兩個人都一樣的自私寡義,可是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就全都成了我一個人的責任?從頭到尾你都是被逼無奈?你一直以來都是無辜的?”
她被軟禁了整整九個月,什麼時候和他翻臉不成?卻偏偏一直的隱忍不發,只是爲了逼他先露馬腳的。雖然最後嶽青陽突然跳了出來,但是說到底,這件事還是從他端木家而起的。
所以今時今日,率先背信棄義的人是他端木岐,宋楚兮是無辜的。
宋楚兮的腳步頓住,站在那裡半晌,一直聽着他說,這個時候卻是毫無徵兆的突然轉身,目光銳利的看着他,一揚下巴道:“我說過我不想追究了,不管這件事的起因如何,結果就是這個樣子的,我不想問你從一開始弄了那麼個女人出來是意欲何爲,我也不想問你是什麼時候找到的她,又是什麼時候將她送到了殷紹的手裡,我們彼此之間再多留一點的餘地,這樣不好嗎?啊?”
話到最後,宋楚兮的語氣也突然激動了起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她的眼底,有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涌動。
端木岐看在眼睛裡,卻是驀然心驚肉跳。
“那個女人,是從我阿姐失蹤之後你就馬上着手準備的?”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宋楚兮的神情和語氣又再重新恢復了那種波瀾不驚的冷靜,“你原來是想要用她來做什麼?也是李代桃僵,作爲我阿姐將她送回宋家,然後做你的傀儡,幫你掌控整個南塘的局面?”
如果只是這樣的,那都還好,她不想問,也從來沒有去私底下查過,卻是因爲她害怕查出端木岐準備了那個女人出來的時間還遠在宋楚琪失蹤之前。
她從一開始就沒辦法全心全意的相信他,而現在變本加厲,對他身邊可能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不由自主的去懷疑。
她不想讓自己這樣的敏感多疑,卻又完全的控制不住。
因爲——
真的不想在他的手上吃虧被算計。
宋楚兮的脣角,勾起了一個明顯的諷刺的弧度。
端木岐只覺得她的這個表情極其刺眼,胸口更是被她那一句話噎的分外難受,可是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最後就是沒有辦法發出聲音。
她從來沒有讓人暗中查過他,哪怕目的就只是爲了留下一個盟友來,這對他來說都應該算是件好事的。
端木岐舉步往前走過去,一步又一步,最後在宋楚兮的面前站定。
他看着她,突然就覺得她臉上這種冷靜到了骨子裡的表情很可怕,就算以前在一起嗔癡怒罵的種種都只是逢場作戲,他也特別害怕看她現在的這張臉和這副表情。
“楚兒——”端木岐開口,語氣突然軟弱到近乎無力,他注視着她的目光,一個字一字都儘量的想用以前在一起的時候那種隨意的語氣說出來,“楚兒,是我錯了。我跟你認錯,你回來好不好?我不再限制你了,你要做什麼我都隨你,別再跟我談什麼條件,講什麼局面,就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那段光陰,明明過去了纔不是很長的時間,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居然恍如隔世。
他曾經因爲,因爲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在做戲,所以哪怕有一天她恢復了本來的面目他也都能泰然處之的接受,可是等到現在真的到了這一天,他才覺得那些往事迴旋在腦海裡再和現實衝撞出來的畫面有多可怕。
明明從一開始,他纔是佈局下棋掌控全局的那一個,怎麼到頭來自己卻竟然成了這棋盤上進退兩難的一枚棋子了?
真是諷刺呵——
宋楚兮的脣角噙了一抹笑,她低頭又擡頭,那一抹表情卻是經久不變,素手撫上他如玉色般閃着迷離光澤的臉龐。
端木岐看着她,眸子裡閃爍的光芒璀璨,一如她第一次見他時候那般,亮過冰原雪地上空最美的星星,可是她笑的越平靜,他的心裡反而巨浪翻卷,顫抖的一塌糊塗。
“阿岐,我不想再被你騙一次了。”宋楚兮開口的聲音很低也很平靜,她看着他的眼睛,雖然從那雙眸子裡從來都看不到任何冰冷的惡意,卻永遠都知道,這個人於她而言是有多危險,“你知道,你的這雙眼睛,我從來就看不透,同樣的錯誤,我不能允許自己犯兩次。我不怕被你騙,我也不懼死亡,可是——你知道的,我不能叫任何人覺得我是愚蠢的。”
明明已經被他從頭到尾利用的徹底,明明知道她也是他棋盤上的一顆子,她也從來不想聽他的任何解釋,因爲她宋楚兮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拿得起放得下,她不懼痛苦不怕死亡,但是她的驕傲——
絕不容人輕視和踐踏。
所以,哪怕就算他是有苦衷的,她也不會給他解釋的機會,因爲——
在她宋楚兮的人生裡,從來就沒有回頭路這一說。
她不原諒任何的背叛,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道歉,她腳下的路——
永遠都在前方。
沒有人——
可以困阻!
而她現在所能給他的最大的寬容,就是繼續裝聾作啞的不追究,直至——
下一次的東窗事發。
而端木岐又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這個女人的內心,強大如斯,儼然已經到了無堅不摧的地步,那裡不僅是一塊頑石,更是一塊堅冰,她永遠都要高高在上,她永遠都要親手操縱一切,俯瞰衆生萬物,而如果比起狠心決絕——
誰能敵她萬分之一?
她是棋子,卻隨時隨地都能翻轉出局,毫無負擔的抽身而退。
“楚兒,你愛過我嗎?”端木岐突然問道。
“曾經——我是有想過,我們可以那麼一直一直的走下去的。”宋楚兮笑笑,卻是模棱兩可的並未正面回答他的話。
她努力過,也試圖妥協過,可最終還是失敗放棄了。
端木岐看着她,眼底的光芒卻突然在那一瞬間莫名轉爲黯淡。
宋楚兮的轉身的步子已然走的從容穩健,一步一步,跨過門檻,走到外面正午的陽光底下。
端木岐往前跟了兩步,最後倚在門框上看她,看着她一步一步越走越遠。
“楚兒,你回答我!”他面上表情也同樣變得寡淡,和他往日裡風情萬種的風流雅態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就那麼定定的望着她的背影,執意重複道:“愛過嗎?”
“我——只愛我自己!”宋楚兮如是這般回他,一個字一個字都說的很清楚。
她的背影,很快的消失在院門之外。
端木岐轉身靠在門後的牆壁上,啞笑出聲。
這個問題,早兩年的時候他問都未必能有一個真心實意的答案,現在明明最好的機會已經錯過了,再執意的問出口,也不過就是因爲早就有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爲了聽她親口說出來,好叫自己死心。
可是——
殺了殷述有什麼用啊?他真正該殺了的是她!
只有她死了,他才能再無後顧之憂,再不擔心隨時隨地要被人反插一刀,可是——
到底也是捨不得呵!
宋楚兮四月底啓程,回到塞上軍中,已經是五月了。
這個時候,新草反綠,雖然塞上的溫度格外要低些,卻也只是叫人覺得神清氣爽。
“四小姐。”衛霖算準了她的歸期,但是爲了謹慎起見,他沒敢出營,只早早的做好準備在等着了,“這一路上都還順利嗎?您還好嗎?”
“沒什麼事。”宋楚兮笑笑,翻身下馬,帶着他和另外的幾個副將先會帥帳詢問了一下這段時間內軍中的詳情,又交代了一些事情下來。
待到例行公事的把幾個副將都打發了,宋楚兮才緩緩吐了口氣,軟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她之前受傷的事衛霖是知道的,見她面露疲色,就趕快過來給她把脈。
連着趕了幾天的路,宋楚兮是真的有些累了,也就懶得動彈,由着他把脈。
衛霖仔細的替她把過脈,神色才略見緩和了幾分。
宋楚兮瞧見他的神色變化,就忍不住的笑了,“我還沒有那麼不知輕重的,你其實是不必這麼小心的,之前的傷,早就沒事了。”
“之前聽說四小姐傷的很重,好在是有驚無險。”衛霖道,起身退開,頓了一下,又道:“就四小姐目前的脈象來看,您這傷勢的確是已經不打緊了,只是最近兩個月還需要再養養,不能再增新創了,也得虧是給您看診的大夫高段了。”
宋楚兮明顯是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只重新放下了袖子,想了想道:“我這邊已經沒什麼事了,這幾個月倒是委屈你一直要呆在這苦寒之地熬着,你收拾下,早點回去吧。”
“屬下只是奉命行事,不敢談辛苦。”衛霖道,說着就又稍稍擡眸看了她一眼。
殷述身上的蠱毒真的解了,現在他倒是遺憾,當時沒能有機會跟着一起進城去見識一下那個醫術高超的世外高人,而他方纔明示暗示的想要套一套這個人的底,宋楚兮卻明顯是沒走心,直接就給含糊過去了。
微微失神了一瞬,衛霖就趕緊重新擺正了神色道:“雖說四小姐您的傷勢沒什麼大礙了,但畢竟也還沒有完全的恢復好,這段時間還是讓屬下繼續留在這裡照料您的傷勢吧,如果我這個時候回去,也沒法向我們王爺交代。”
宋楚兮當然知道衛霖會任勞任怨的留在這裡,全都是因爲殷湛的囑託。
這份人情,她就是再不想領受也已經受了,這個時候再強行推脫也沒什麼意思了。
“既然這樣,那你就留下吧。”宋楚兮也沒太猶豫的就點了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開始以雷霆手段整頓軍紀,宋承澤治軍的手段雖然嚴厲,但是有些地方也和她的習慣和規矩不符。
她既然要全面控制這支隊伍爲自己所用,就自然要做出一些相應的調整。
好在她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算是力挽狂瀾,對這支隊伍裡的絕大多數人都相當於是有着救命之恩的。軍人重義氣,再加上前段時間殷湛和衛霖暫代軍務的時候打的幾次小勝仗,下頭的人不明所以,都以爲是她留下的良策,所以就算女子領軍權在當時算是件特立獨行的事情,這一步步慢慢的滲透下來,宋楚兮如今在這支隊伍裡的威望也逐漸建立了起來。
塞上的這裡的氣候苦寒,就算是後面進入了七八月裡也感覺到夏季的酷熱。
這在軍中的日子,看似無聊卻也充實,宋楚兮如今的這個身體狀況,雖然承受不住太大強度的訓練,但是強健體魄的必修課她也還是按部就班的跟着做一些的,只是折騰來折騰去的,收效甚微罷了。
衛霖根據她的體質又重新改了用藥的方子幫她調理,這樣到了九月裡,她心脈受創的舊傷就已痊癒。
離着年底的信念朝賀,轉眼就近了,如果她今年要進京的話,那麼最遲也是臘月底就要啓程了。
這些天宋楚兮重新權衡了一番,左思右想就還是命人去傳了衛霖過來。
來人去的有些久,不知道是不是衛霖出去採藥了纔回,稍後他過來的時候就顯得有些行色匆匆。
“衛霖。”宋楚兮從案後擡頭看過去,“我想了下,恐怕你之前要回京的計劃得要再緩一緩了,這軍中副將雖然現在全部都是我重新提拔上來的人,宋承澤的鐵桿心腹在年底的那一役當中都被南蠻人解決的差不多了,但是他既然沒死,我就還是要多留一手的。年底我肯定是要進京的,爲免到時候要趁虛而入,回來策動人心,這裡留下別人來把持我都不是很放心,思來想去,你暫時還是不要回去了,在這裡先留一段時間,等我從京城回來再說吧。”
她現在是不太清楚宋承澤的打算的,但是以那個人的性情,他既然在那樣的境況下就能巧記脫險,那麼就絕對不可能輕易受死,保不準兜兜轉轉就又要把注意打到這軍中來。
雖然他一個名義上的死人,已經沒有資格和機會重新掌控軍中了,但如果他居心不良,做點手腳,一旦蠱惑了人心,那麼這些士兵在戰力上就要大打折扣了,到時候的局面也仍是不好收拾的。
如果是用以前宋家軍的舊部主事,宋楚兮怎麼都不是很放心,還是衛霖留下更穩妥一些。
“四小姐——”衛霖面上神情焦灼,聽她說話的時候也有點心不在焉,猶豫之下,最終還是心一橫道:“你可能要考慮一下提前進京了。”
宋楚兮聞言一愣,不由的微微蹙眉,只看着他,等他進一步的解釋。
“年初那段時間,太子被巫術詛咒的事情您肯定還記得,那件事,最近又被翻出來了。”衛霖道,說着就神色閃躲的幾乎不敢去接觸宋楚兮的視線。
“怎麼?”宋楚兮的心跳猛地一滯,明顯是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她屏住了呼吸,略有緊張的盯着衛霖的臉孔,“是姑母還是——”
殷紹被詛咒的事情,最後也沒能追查到確切的證據揪出兇手來,最後就成了無頭公案,擱置了。
如今時過境遷,想想也知道,當時宋承澤既然動了手,就必定是有所圖謀和目的的,不會是虛張聲勢的只爲了嚇唬人。
可是那人卻並不知道她和素嵐之間的真正關係,應該也想不到拿素嵐來開刀,相對而言——
宋太后反而危險了。
“是——”衛霖明顯是十分的糾結,卻也知道這件事一定不能瞞着她,如果能不告訴她,殷湛也不會緊趕着就飛鴿傳書來通信了。
“是素嵐小姐。”最後,衛霖一咬牙道。
“什麼?”居然真的是素嵐?這怎麼會?宋楚兮倉促的一下子就拍案而起。
“其實嚴格說來也不就是素嵐小姐的事,我們王爺剛纔傳來的迷信,說就在前幾日,皇長孫無意間發現了自己屋子裡一塊地磚下面的暗格,並且從裡面掏出來了一個挺奇怪的器物來,那孩子當時也只是覺得好玩,並沒有避諱人。可後來那東西被馮玉河叫人拿去給太子看了,又叫人過去仔細的辨認過,最後被認定了是用來煉蠱的制蠱的器具,一時之間,滿朝譁然,再想想年初太子出的事——就是太子想要遮掩,大事化小,皇上那裡也不會答應了。”衛霖說道。
那段時間殷紹都是在自己的房裡養傷的,根本就沒去過殷桀的屋子,說是有人在殷桀的屋子裡藏蠱還害了他,這理由很牽強,但是沒辦法,巫蠱之術本來就觸動了皇帝最敏感的一條神經,但凡是沾了邊有跡可循的,他都不會放過。
“四小姐,現在雖然事情還在追查當中,但是素嵐小姐對皇長孫素來都袒護的很,這事兒最終如果找不出一個真正的兇手來,恐怕——”衛霖小心翼翼的瞧着宋楚兮已然怒氣沖天的臉孔。
“是誰做的?”半晌,宋楚兮卻是面色陰沉的重新把目光移到他的臉上,“安意茹嗎?”
宋承澤沒有理由針對顏玥,而且明目張膽的二次給殷紹製造麻煩,他能得什麼好?反倒是當初在那件事上吃了暗虧的安意茹,她女人是最不安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