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快報宮裡,去京兆府和宮裡都說一聲,叫他們趕緊封鎖城門,找人!”殷湛說道。
他並不見得就是怎麼樣的上心。
那捕頭本來還想他會出面幫忙,這樣就多了主心骨,但見他似乎並沒有插手的意思,張了張嘴,也只能閉口不提,“是!”
畢竟皇帝和殷湛關係不好,再加上他上來的時候也看到了,殷湛只是出門走走,身邊都沒帶幾個人。
那捕頭快步退了出去。
殷湛才又回頭遞給宋楚兮一個詢問的眼神,“還要留下來看熱鬧嗎?”
“我又不是暖暖,有什麼好看的!”宋楚兮撇撇嘴。
“那走吧!”殷湛笑笑,攬了她下樓。
這會兒街上亂成一片,兩人逆着人流走到巷子口,殷湛拉她上馬,擁着她打馬回府,一邊才又問道:“你就真的一句話也不準備跟我解釋?”
“別問!”宋楚兮道,稍稍轉身抱住他都腰,把臉藏在他懷裡。
殷湛垂眸看她,脣角彎起一抹笑,半晌,寵溺的低嘆一聲,“好!我不問!”
他打了馬,款步而行,不徐不緩的折返宣王府。
身後那條街上的喧囂逐漸被拋棄在身後,夜晚的街巷空曠又寧靜,就這麼一路慢慢的走着,彷彿也不會叫人覺得乏味,也不介意就怎麼一直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回到宣王府,已經是二更。
殷湛的午膳就沒吃幾口,宋楚兮雖然陪着殷黎在外面吃了些點心,到底也是覺得不得勁。
讓廚房重新備了飯,不多時衛恆也拎着殷黎回來。
殷黎瞧過了熱鬧,一張笑臉上面表情興奮不已,晚膳也吃得歡暢,倒是又和宋楚兮親近了不少。
飯後殷湛去沐浴,宋楚兮親自送她回去。
走在花園裡,那小丫頭蹦蹦跳跳的拉着她的手,眨了眨眼睛回頭看她,賊兮兮道:“那個人,還能回來嗎?”
宋楚兮本來正在想事情,聞言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會兒才忍俊不禁的垂眸對上她閃亮的眸子,“怎麼?你不想他回來了?”
因爲是在自己家裡,倒是誰也沒顧忌。
殷黎不屑的撇撇嘴,道:“他是壞人!”
衛恆帶着她出去,剛好目睹了皇帝被劫的那一幕,毫無疑問——
這小丫頭是興奮了。
“你還挺記仇!”宋楚兮失笑,彎身將她抱起來。
殷黎漸漸地也大了,也有了些分量,她的體力又不是很好,雖然抱在手裡有些吃力,但也總不時的想要把她撈起來。
殷黎摟着她的脖子,估摸着還是在想在街上看到的事,還是眉開眼笑的模樣。
宋楚兮有一瞬間動了心思,但轉念想想——
他們出去瞧個熱鬧是沒什麼,萬一被殷紹抓住把柄,就要平白惹上一身腥了。
“回去睡吧!”最後,她也只是用力的揉了揉小丫頭的腦後髮絲。
這邊宋楚兮帶了殷黎出去,殷湛一邊等着侍衛給他打洗澡水,一面先抽空進去換了身鬆快些的袍子,剛整理好從內室出來,卻聽見宛瑤的聲音在外面敲門,“王爺,奴婢能進來嗎?”
殷湛一愣,微微有些詫異,還是叫了她進來。
宛瑤方纔是跟着宋楚兮一起出去的,這會兒卻獨自出現在他面前。
殷湛在桌旁坐下,不經意的擡眸掃了眼,卻見她眉頭緊蹙,一副遲疑不定的表情。
殷湛心中微微警覺,“有事?”
“是——”宛瑤的確是有些遲疑。
她低着頭,臉上表情並不十分分明。
宋楚兮信她,殷湛自然也從未懷疑過她什麼,此刻見她的神情古怪,不免多看了兩眼,最後,視線就定格在她緊緊抓在手裡的一個長方形的錦盒上。
殷湛的目光微微一動,卻沒再主動開口訊問。
宛瑤猶豫再三,終於一咬牙,上前,將那盒子雙手遞給了他。
宋楚兮在殷黎那裡滯留的時間有點長,小丫頭今天玩得高興,一直磨磨蹭蹭的不肯睡覺,宋楚兮等她睡了纔回,彼時已經接近三更。
輕手輕腳的推開門,卻發現殷湛居然還在等她。
殷湛正靠坐在牀柱上翻閱一本書,聽了動靜擡頭。
宋楚兮本來正做賊一樣的擡腳要往裡,對上他的目光就鬆了口氣,停直了腰板,砰的合上房門,“以爲你睡了。”
“怎麼纔回來?”殷湛問了句,也沒下牀。
“暖暖睡得晚,跟她玩了會兒。”宋楚兮道,徑自走到屏風後,試了試浴桶裡宛瑤提前留的水,覺得水溫還勉強可以,也就沒再麻煩,就着洗了洗。
她披了件寬袍出來。
十二月底的天,就算屋子裡燒了地龍也有些冷,殷湛見她走過來,就扔了書本,伸手將她撈上牀,也不客氣,直接翻身覆上來。
他埋頭吻她,宋楚兮倒沒矯情,反手抱着他的脖子淺淺的迴應。
一記纏綿悱惻的吻,兩個人都有些氣息混亂。
宋楚兮擡手拂開他鬢邊一縷發,“你這兩天身體還沒好利索呢。”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殷湛道,手已經探到散開的衣袍裡面。
宋楚兮倒抽一口氣。
他就有點故意逗她似,低頭啄了下她的鼻尖,“大婚那天還差點流程呢,今天不該補上麼?”
補上麼?”
宋楚兮跟他,大抵是有點老夫老妻的感覺。
有些事,她不是很上心,但同樣也不過分矯情。
看他真的沒事,索性便就沒再糾結什麼。
外面天寒地凍,屋子裡滿室生香。
而這一刻,東城門處,兩方人馬對峙,兵器雪亮,血已經潑灑了一地。
城樓之上,有人穿一身灰色的寬袍,北風獵獵,捲起他的袖口,於夜色中灑下一道淒冷的寒色。
守城的將領頸邊已經見血,他反手握劍,壓在那人頸邊。
那人爲了躲避,身子以一個怪異的姿勢向後微微仰着,面無血色,明明也是屍體堆了一路摸滾打爬走出來的人,這一刻,眼睛裡卻有明顯的驚懼之人。
背後那人面上掩了寒鐵面具,看不到表情神色,可是方纔,他孤身衝破數百人的攔阻飛身躍上城樓,手起刀落,將這上面百餘名的守城的士兵一手屠戮。
這一刻,腳下屍橫遍地,血水正從臺階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滾落。
城外較遠的地方,有喊殺聲。
那是護送即墨勳出行的親兵正在和朝廷前來攔截他們的軍隊交戰,而緊閉的城門之內,三百多士兵死守在城門前,攔截了即墨勳一行預備出城的車馬。
“我皇陛下好心款待彭澤太子入朝做客,你們卻好賴不分,隨意屠戮城門守衛,尊使大人就不覺得心虛理虧嗎?”那守城官努力的鎮定心神,雖然竭力的控制,出口的語氣還是明顯的底氣不足。
逆光本就是個啞巴,他雖能用腹語與人交流,但顯然——
這人還不配讓他浪費力氣。
他不說話,也不再殺人,站在高處的身影就如是一柄已然出鞘的最鋒利的劍,劍鋒突起,帶着讓人膽寒敬畏的殺氣。
下面的馬車裡,彭澤的太子妃惴惴不安,蒼白着一張臉,忍不住的往即墨勳身邊靠了靠,“殿下,北狄皇帝居然在這裡設了埋伏,他應該是早有準備在防着我們的,我們——真的能從這京城裡走出去嗎?”
即墨勳沒有那樣的好脾氣,此時黑着臉,滿面的煞氣。
他也沒回頭看太子妃,只就冷蔑的一勾脣角,“那就要看殷紹他有沒有這個魄力了!”
太子妃還是心緒不寧,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但是瞧見他的臉色,卻又沒敢開口。
即墨勳面上雖然不怎麼顯露,但此刻心裡也是暴躁憤恨的近乎發狂,成武帝這老傢伙,果然是有夠毒辣,不僅命人在他的飲食裡做了手腳,他們今夜掩人耳目的溜出驛館,沒想到他居然防範至此,在這城門口也設了關卡。
本來應該只有百餘人的守城軍護衛,一下子就從兩側的夾道里又衝出來四百餘人。
他貼身帶進城裡來的人手本就不多,而且這次算是秘密出逃,所以大部分的人手都還留在驛館拖延時間,就這區區的幾個人,就算逆光可以以一敵百,可是——
最可恨是成武帝居然在城外他隨行儀仗親軍的駐地附近也另外設了關卡,阻止了他的人進城接應。
這時候,他人被堵在這裡,眼見着都已經二更多了。
說是心裡不覺得焦躁是不可能的,但是這個時候——
也只能是按兵不動的等着了。
這邊城裡,因爲皇帝在街上被劫,鬧得驚天動地,消息傳回宮裡,整個後宮也跟着雞飛狗跳,但是一幫子深宮婦人能頂什麼用?劉皇后馬上就叫人去找殷紹。
誠然,以殷紹的消息網,自是不必等到從她那裡得消息的,皇帝剛一出事,馬上就有人把消息送到了他府上。
這段時間他都心情不好,吃飯的時間不怎麼固定,那會兒正在用晚膳,聞言首先就是不相信,怒然拍案而起,將桌上的湯湯水水帶得灑了一地。
他卻也顧不得弄髒了的袍子,一個箭步衝上去,扯住了高茂的領子,再次確認道:“你說什麼吧?把剛纔的話給本宮再說一遍!”
“下午皇上去宣王府探宣王的病,回來路過西街的時候遭遇刺客,皇上——皇上被劫走了!”高茂道。
人高馬大的漢子,冷汗直流。
“哈——”殷紹這回是信了,但卻當即就忍不住的下了出來。
他鬆開高茂的手,也顧不上袍子上灑上去的湯湯水水,自己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面不斷的重複着着這個驚人卻又可笑的消息,“劫了?被劫了?”
高茂心緒不寧,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就愣愣的站着。
殷紹兀自轉了好幾圈,臉上笑容就不知道何時已經斂去,他止步回頭,面目陰冷的看着高茂,再次確認道:“是被劫了?而不是被挾持?”
被挾持,好歹說明就算皇帝落他手裡了,那幫刺客卻也在掌控之中。
但如果是被劫,那就更嚴重了。
“是被劫了!”高茂趕緊收攝心神,還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當時西街那裡正在半廟會,人太多,皇上的輦車纔剛拐過街口,就有刺客突然出現,那人應該是準備充分,趁着街上正亂,直接躍入輦車,將——將皇上帶走了。”
“哈——”殷紹還是覺得這太好笑了,忍不住的就又失聲笑了出來。
這是這二十幾年來,他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
他兀自笑過之後,就又冷着臉看向高茂。
高茂只是不停的冒汗,此時都心虛的
時都心虛的不敢去看他的臉,慚愧的連聲音都底氣不足,“當時街上人多,據說那人是個絕頂高手,並且目標明確,他一近了陛下的身,隨行的禁軍哪個還敢輕舉妄動?就那麼一刻的猶豫,人就被帶走了。高總管要帶人去追,卻又被驚慌逃竄的百姓堵住了去路,就這麼一來二去的——”
皇帝就被當街弄丟了……
殷紹已經不想再看笑話了,他知道這是個十分嚴肅的問題,但是聽了高茂的話,還是哭笑不得,“你說什麼?數百禁軍護衛之下,當街節劫走父皇的——竟然就只有一個人嗎?”
“當時街上的具體情況屬下也不是十分清楚。”高茂道。
這樣的事情,匪夷所思,簡直曠古爍今,任憑是誰聽了都會覺得是一場足夠叫人笑掉大牙的笑話。
殷紹不說話了。
高茂等了片刻,還是心裡發毛,就試着道:“殿下,這事情發生在街上,整個天京城都被驚動了,陛下不知所蹤,你得趕緊拿個主意,多拖一刻都要出亂子的。”
堂堂一國之君當街被擄,這喝止是要出亂子那麼簡單的?
殷紹已經飛快的將所有的事情都考慮了一遍,他擡腳要出門,這纔看到袍子髒了一片,不得已,只能滿心煩躁的回了內室,隨便扯了件袍子飛快的換上,然後抓了件大氅往外走。
剛到院子裡,就迎着馮玉河和龐生火急火燎的從外面進來。
兩人都是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本來是得了消息匆忙的要告訴殷紹的,但見殷紹的這個反應就知道他必定已經知道了。
“殿下!”兩人趕忙躬身讓路。
殷紹也不管他們,只大步往外走,一面言簡意賅的吩咐道:“馮玉河,你馬上以本宮的名義進宮,這消息瞞不住,母后那裡肯定已經知道了。你告訴她,讓她別慌,馬上安撫後宮,就說父皇已經被找到救下了,讓她帶人過去,守住父皇的寢宮,別讓其他人過去。”
馮玉河的腦子裡還有些沒轉過來,但對他的命令從來信服,直接就應了,“是!”
殷紹頓了一下,突然想到他現在身體不好,就又強調了一遍,“這件事,你親自去辦,務必將本宮的原話一字不落的轉告母后。”
“屬下領命。”馮玉河分毫也不敢大意,答應了就走。
殷紹也不管他,一面朝大門口的方向走,一面又對龐生道:“父皇在宮外出事,一定第一個驚動的就是京兆府,那裡你去,也給我安撫住了,讓京兆府尹馬上停止全程搜捕,然後對外宣稱父皇已經回宮,先把百姓民心都安撫住。所有的衙役兵力,全部轉入暗中行事,找人的事情本宮會親自去做,只叫他的人守住了各處出口,絕對不能叫人把父皇弄出城去就好。”
百姓的膽子小,出了這樣大的變故,一個弄不好就是要出大亂子的。
現在的當務之急,沒有比穩定民心更重要的了。
“是!”龐生也不怠慢,答應了,也轉身匆匆去了馬房。
殷紹一路疾走,突然想起了什麼,再想回頭叫他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高茂見他欲言又止,就道:“殿下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卻看看馮玉河走了沒?趙統領那裡也一併打個招呼,宮裡的事沒他配合,沒辦法做到密不透風。”殷紹道,頓了一下,又補充,“本宮要去搜救父皇,大晚上的不好擅自開城門,你讓他從宮裡禁衛軍中調出五千來援。”
“是!”高茂也匆忙的轉身去了。
殷紹整了整大氅,直接出門。
因爲事出突然,下頭的人還沒準備好車馬。
殷紹縱然心急,也只能是站在大門口等。
不多時高茂就追了來,“馮管家還沒走,屬下把您的話轉告他了。”
殷紹也沒回頭看他,只面目冰冷的盯着遠處夜空。
橫豎這會兒閒來無事,高茂到底不似他這樣的定力好,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擔憂的開口道:“殿下,陛下他不會有什麼事嗎?”
本來也沒指望殷紹回答,不想殷紹這會兒大約也是覺得憋悶,竟然隨口回了句,“能有什麼事?”
高茂怔了怔,就聽他繼續冷冰冰道:“不是說是個高手嗎?如果會有事,就沒這麼多麻煩了。”
高茂想了想,這才毛瑟頓開。
的確,據說那人是個一等一的高手,如果他的目的就只是爲了行刺的話,當街一劍把皇帝刺死了,總比帶着走了要省事也更少風險。
“可是這到底是什麼人做的?這裡是京城,他們擄劫皇上又是意欲何爲額?”高茂怎麼想都想不通,自己嘀咕着,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就又愕然擡眸看向了殷紹,“殿下,陛下是在從宣王府回宮的路上出的事,這麼巧——您看會不會是宣王?”
“他?”殷紹不以爲然的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事出必有因,他劫持了父皇有什麼要用?難道還能公然威脅,來要一紙禪位的詔書嗎?”
高茂的腦子裡亂糟糟的,到底只是個武人,一時就只覺得千頭萬緒。
殷紹長身而立,脣角一直帶着冷淡嘲諷的一個弧度,頓了一下,卻又話鋒一轉,道:“不多麼——唯恐天下不亂,這件事裡,他倒也未必就是完全乾淨的。”
“啊?”高茂擡頭看他。
剛好這時候側門那裡馬伕牽了馬出來。
殷
殷紹當即也不再耽擱,快步下了臺階,打馬就出了巷子。
宮裡的援兵沒那麼快到,他帶了自己府上所有的府兵,一路策馬出了巷子。
高茂隨行,連着過了三條街巷,就接到了太子府專門用來傳遞消息的信鴿。
高茂解下小竹筒遞過去,殷紹將裡面紙條抽出來看了,脣角玩味着一勾。
高茂仔細的注意着他的神色變化,試探道:“殿下,難道是陛下的下落——已經有消息了?”
殷紹只冷笑了一聲,沒有言語,重新策馬揚鞭,一面道:“去即墨勳下榻的驛館!”
事情和即墨勳有關?
高茂心裡狐疑,卻不敢多言,他又命人去傳了信,一行人在驛館前面的一條街上就和宮裡出來的禁衛軍會合了。
殷紹馬下不停,直接帶人殺到了驛館。
“太子殿下深夜到訪,不知有何指教?”守門的還都是即墨勳的人。
殷紹翻身下馬,直接往裡走,“本宮聽聞彭澤太子臥病在牀,白天公事繁忙,不得空,這會兒閒下來,過來看看。”
他徑自就往裡闖。
“殿下!天很晚了!”那侍衛趕忙去攔,“殿下要探病還是等明天吧,我們殿下已經睡了。”
殷紹今天豈是會和他講道理的,而且他人多勢衆,都不用他吩咐,高茂已經帶人將這門口的十二名侍衛全部按下了。
殷紹快步往裡走,後面禁衛軍火速跟着衝進去,所過之處,但凡是遇到即墨勳的人,全部拿下。
他長驅直入,一路進了即墨勳的院子。
“太子殿下?”那院子裡的侍衛還想阻止,“我們殿下身子不適,已經休息了——”
殷紹扯住他的領口,一把將他甩給高茂,踹門而入。
外面的侍衛帶着火把衝進來,裡面的大牀上,幔帳低低垂下,殷紹大步走過了去,一把掀開,將牀上亂七八糟的被子抖落在地。
牀上空無一人。
他倒也不見失望,只是露出一個早知如此的笑容,轉身又出門。
被他按在院子裡的侍衛已經有些慌了。
他也沒叫人動手,只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那人咬着牙,不肯聲。
他在門廊底下站了片刻,就有侍衛過來稟報,說太子妃的院子裡也沒人了。
即墨勳的一衆親衛都是一副慷慨神情,並沒有低頭服軟的意思。
殷紹既不拷問他們,也不記着離開,就在那門廊底下站着,不管是他的自己人還是即墨勳的人,所有人都有些緊張。
一直又過了約莫一刻鐘的工夫,又有信鴿到了。
高茂把竹筒再遞過去,殷紹看過之後方纔擡腳往外走。
“走!”高茂一揮手,衆人趕忙跟隨,他卻又爲難,“殿下,這驛館裡的人——”
“先都扣下,等父皇回宮以後再行處理。”殷紹道,語氣乾脆,毫不拖泥帶水,就好像十分篤定皇帝不會有事一樣。
高茂心中訝然,卻一個字也不敢多問。
一行人從驛館出來,直奔東城門。
路上高茂才大着膽子道:“殿下,方纔的密信上說什麼?難道皇上被擄劫的事情和彭澤太子有關嗎?”
“父皇也是自作自受!”殷紹冷冷說道,語氣嘲諷。
他近身的就只高茂一人,所以他倒是沒掩藏情緒,“區區一點藥粉就想拿來留住即墨勳?他不動還好,他這一動,即墨勳又不是個蠢的,自然就知道他不懷好意,不趕快想辦法脫身,難道還真要留在這裡給他當人質,好讓他拿着去逼迫彭澤國主獻國投誠嗎?”
也不知道這皇帝是怎麼回事,年紀越大就越是沉不住氣了,居然會把事情想得這樣簡單?
殷紹此刻的心情不好,倒也不是因爲皇帝給他惹了麻煩,而是註定這一場又要走空。
他這會兒也是暗恨,如果當時即墨勳的人能在街上直接殺了皇帝多好,那樣的話,他沾不上手,這事情就和他半點關係也沒有,而他現在還是當朝儲君,如果皇帝有個三長兩短,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登基繼位了。
明明不過就只在一念之差之間的一點破事兒,現在這一折騰——
殷述被皇帝軟禁,他不能放了那熊孩子出來撿便宜,殷淮又豬吃不了大局,到頭來他就還得出面來給皇帝擦屁股。
而且——
如論如何,還都要保證把皇帝完好無損的救回來。
因爲他插手了,那就絕對不能叫皇帝有任何的損傷。
這麼一想,不遺憾是不可能的,殷紹眼底神色就越發陰鬱了幾分下來。
高茂不敢再煩他,只閉緊了嘴巴,打馬跟着他。
三更半夜,本來全城百姓都因爲皇帝被擄的事人心惶惶,但隨後京兆府衙門傳出消息,說擄劫皇帝的賊人已經被太子殿下親自帶人擒獲了,大家安了心,也就各自回家了。
殷紹帶人殺過去,遠遠地,就已經看到城門樓上立在凜冽寒風中的那個人影。
明明不是很偉岸的一個身影,落在視線之內,卻能讓人看見寶刀出鞘時候最鋒利凜冽的鋒芒。
這個人,大多數時候都像是隱藏在黑暗當中的影子,你甚至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可一旦現身,就會有一種叫人完全無法忽視抗拒的強烈的震撼力度。
殷紹的目光在那人身上頓住了
身上頓住了有一會兒,直到聽見即墨勳的聲音:“太子殿下你這樣姍姍來遲,真的好嗎?如果再等不見你,本宮都不準備繼續浪費時間了。”
侍衛給他打開了馬車的車門,他也沒出來,只悠閒的把玩着手上一個瑪瑙扳指,語氣輕描淡寫。
殷紹一擡手,他身後跟着的隊伍馬上止步。
他收住繮繩,定定的看着馬車裡的即墨勳,面無表情,也不主動開口說話。
即墨勳等了片刻,倒是詫異,主動朝他看過來,“太子殿下——不和本宮談一談條件嗎?”
殷紹看着他,這才冷冷的開口,“有什麼好談的?”
即墨勳一怔,就聽他繼續說道:“你要出城,本宮打開城門送你出城就是。”
言罷,他二話不說,直接衝死守在城門底下準備浴血一戰的數百士兵一揚眉道:“打開城門,給彭澤太子讓路送行。”
即墨勳這輛馬車後面還跟着另外一輛馬車,皇帝沒露頭,他甚至都沒要求對方大開車門看給他看一眼確認。
這個命令,看似下得輕率,但這種直接,卻更叫人信服和震驚。
畢竟——
即墨勳這一行人如今就是做得困獸之鬥,橫豎死路一條,他但凡是有一個字的廢話——
他們要在重兵守衛的京城裡衝殺出去不容易,但要在亂軍陣前刺死區區一個皇帝——
那並不比捏死一隻螞蟻更費勁。
但是殷紹既然已經介入此事,他就沒得選,如今就只剩下一個原則,那就是不惜一切,一定要確保了皇帝的人身安全。
如果說前面即墨勳還揣了鬧心的怒氣,但是這一刻,面對殷紹的時候他就只剩下了滿心戒備的危機感。
這個人,殺伐決斷,心智之強悍,實在叫人心驚。
即墨勳的心口不由的微微一縮,但他卻勉力的沒有露出怯意,也是笑道:“還是太子殿下痛快,既是如此——”
話音未落,殷紹已經側目給高茂使了個眼色,“出城去傳本宮諭令,讓前面的人都停手,暫且撤開,不準再和彭澤太子的人爲難。”
“是!”高茂看了即墨勳一眼,一聲不吭的策馬出城去了。
即墨勳的眸色微微一深,不多時,遠處城外的喊打喊殺聲就全部泯滅。
殷紹也不催促他,又過半晌,外面一片響動,卻是他的親軍儀仗匆匆趕來接駕。
那些人不敢進城,只隔着城門道:“太子殿下,末將等救駕來遲,讓您受驚了!”
逆光就穩穩地站在城樓上,那是他們的信仰和旗幟,只要有這個人在,他們就不擔心城裡的即墨勳是不是已經遇難,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拼殺營救。
這,便是這個人方纔一個多時辰一直站在城樓上的作用。
他在,彭澤人的士氣就在。
而在搏殺拼命的時候,士氣就是他們的命。
“本宮無恙!”即墨勳揚聲道,語氣微微含笑。
他,是有些自豪的。
外面的人,穩穩地鬆了口氣。
這時候,殷紹才又轉向了即墨勳問道:“如何?現在輪到你了。”
和他談判,簡直是太省事了。
即墨勳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同時卻是冷了臉盯着他道:“此去彭澤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說實話,太子殿下你雖然有擔當,可是——”
他說着,頓了一下,語氣中就帶了明顯諷刺的意味,搖了搖頭道:“貴國的皇帝陛下,本宮可信不過他。所以太子殿下你也別怪本宮小人之心,皇帝陛下本宮還要借用幾日,待到本宮和太子妃順利抵達我國邊境,自然會將皇帝陛下原封不動的交還。”
這個條件,其實並不算過分,因爲爲今之計,他要確保萬無一失,這是唯一的辦法。
殷紹這一次卻沒有馬上開口應承下來。
即墨勳等了片刻,也就明白了,笑道:“你大可以放心,本宮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本宮國小力弱,即使經過此事,你我雙方之間不可能再和睦如初,可但凡日後北狄對我朝不主動侵犯,本宮自然也可以保證,不會主動發兵與你們爲難,大不了就是老死不相往來。”
殷紹不過是要他保證不會秋後算賬,即墨勳倒是也算痛快。
可是殷紹卻似乎仍不滿意,只還是冷冷的看着他。
即墨勳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唯恐他是要走極端,就擰眉道:“本宮都已經給你許諾了,你還要怎樣?難不成要立字爲據?”
“當然!”殷紹這纔開口,“還是白紙黑字的比較穩妥些。”
話音未落,他又話鋒一轉,繼續道:“今日這裡的一切本來都是誤會,你肯化干戈爲玉帛,本宮自然也是樂見其成。日後你我兩國,和平共處,互不侵犯,這保證,你既然敢給,本宮也沒有懷疑的道理。”
“那你這是——”即墨勳擰眉,更加不解。
殷紹已經撩起袍角,從裡面的衣服上撕下來一小片素白布料,“不過還有些細節,要加上。”
即墨勳不解,只是擰眉看着他。
他將手指在劍鋒上劃開一道口子,就着血龍飛鳳舞的列了兩個挑揀出來,然後壓上自己的手印,將那布料一甩。
即墨勳探身出來,接過去。
藉着車廂裡的燈光,他看到殷紹多寫了一條,當即啞然失笑——
不得和南塘宋氏
和南塘宋氏爲伍?
“殷紹,南塘是你北狄的屬臣,你還當本宮會勸降他們不成?”即墨勳笑了,語氣中滿是調侃。
他自恃一國太子,只覺得宋楚兮那丫頭和他已經成仇,怎麼都不可能低頭的。
殷紹還刻意開出這個條件來,實在是多此一舉,完全的小人之心。
殷紹只是冷笑,不語。
即墨勳此時就只想着早日脫身,當即也不遲疑,也從裡衣上扯下一塊布料,同樣是劃破手指,就着謄寫了一份,壓上自己的手印,甩給了殷紹。
“可以了吧?”他問。
殷紹大致的掃了遍,確認無誤,這才點頭。
即墨勳纔要退回車裡,殷紹卻又再度開口道:“出去彭澤,山高路遠,本宮親自護送爾等一行!”
即墨勳愣了愣,回頭看了眼,就又明白過來,冷哼道:“你還真是小心!”
他是痛恨皇帝對他做的事,但卻很清楚彭澤目前的國力,最起碼短期內,他是沒打算和北狄撕破臉來兵戎相見的。
殷紹說是要送他,其實也只是爲了倒是好接皇帝回來。
他退回車裡,揚聲道:“啓程!”
殷紹的命令,北狄方面的人沒人敢於違背,也馬上就讓了路。
即墨勳一行的車駕在前,他出得城去。
“大人——”城外的將領恭敬的仰頭喚了聲。
那城樓之上,一株勁鬆一樣的挺拔聲音這纔將被他壓在手裡的守城官一把推開。
他縱身而下,穩穩的落在城門底下等候的戰馬的馬背上,抓住繮繩,沉默無聲的調轉馬頭,馬蹄聲匆匆而過,他灰色的影子融入車架旁邊那些隨行的侍衛當中,毫不起眼。
這個人,大多數的時候真的就只跟一個影子一樣。
殷紹卻一直注意着他,盯了他的背影許久,直至高茂回來覆命。
京城這裡不能亂,他匆忙交代了高茂一些事,讓高茂留下來,並且封鎖他出城的消息。
高茂認真聽着,一一應下,最後見他一定盯着那邊,就想起了什麼道:“那個人就是彭澤的龍庭衛指揮使嗎?據說這人武功高絕,陛下就是被他所劫?”
殷紹沒說話。
高茂看着這裡一地死屍,更加不解,“他既然有以一敵百的能力,又爲什麼非要劫持陛下和我們正面交鋒,直接帶了彭澤太子秘密出京,應該也不會有人攔得住他吧?”
帶着太子妃,多少是個麻煩。
而且即墨勳也完全不像是會對自己的結髮妻子有什麼情深意重的人。
“秘密出京,少不得要被我們的人追捕,反而帶着父皇在身邊,他們纔有了保障!”殷紹淡淡說道,眸色深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既然是有了保障了,那麼多帶一個女人又有什麼區別?”
不過怎麼覺得這個主意應該不是即墨勳自己拿的呢?